“现在……你还要和一个瘸子一起看烟花吗?”
江屿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磨过心口,每一个字都带着自毁般的绝望和尖锐的试探。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念薇,像是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又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推开,彻底沉入自己冰冷的深渊。
预料中的退缩、惊慌、甚至厌恶并没有出现。
苏念薇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了心脏,疼得她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得更凶。但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话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自我放逐。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精准地迎上他近乎残忍的目光。没有退缩,没有犹豫,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坚定:
“要!”
一个字,掷地有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击碎了所有自怜自艾的屏障。
江屿猛地怔住了,所有的暴戾和偏执都凝固在脸上,像是没听懂,又像是不敢相信。
念薇上前一步,不管不顾地抓住他冰冷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泪水不停地滚落,她的声音却越来越稳,越来越亮:
“江屿,你听好了!”
“我要看的烟花,是和那个在篮球场上飞身救球的你一起看!是和那个在图书馆跟我吵架、又偷偷塞创可贴求和的你一起看!是和那个不顾腿伤冲出来找我、替我挡下所有麻烦的你一起看!是和那个即使自己痛得要死、也要亲手拿到奖杯的你一起看!”
她每说一句,就上前一步,逼得江屿不得不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我不管你是不是能跑能跳!我不管什么特招什么比赛!那些很重要,我知道!但它们不是你!你才是最重要的!你听见没有!”
她几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汹涌而下,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手,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眼底翻腾的震惊、脆弱和不敢置信的微光。
“所以,不许你再说什么瘸子!”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哽咽,却依旧坚持说完,“你是江屿!只是……暂时受了伤的江屿!我会等你,等你好了,我们去看更大的赛场,看更远的风景!但是今晚的烟花,你必须陪我去看!这是你答应我的!你不准反悔!”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念薇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文化节收尾的喧闹。
江屿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他眼底翻涌的疯狂和绝望,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而坚定的告白一点点冲散、融化。那双死寂的灰败眼眸里,逐渐燃起一点微弱的、颤抖的光亮。
他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子,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她明明那么脆弱却偏要装出无比强悍的样子来维护他……
所有的盔甲,所有的尖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她,而是用力地、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将她狠狠地拥进了怀里!
拐杖“哐当”一声倒在草地上。
念薇撞进他坚硬却微微颤抖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和药膏气息,混杂着雨水的微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同样剧烈失控的心跳声。
他抱得很紧很紧,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他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毫无顾忌地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她肩头的校服布料。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头受伤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幼兽,无声地宣泄着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 relief。
念薇先是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伸出手,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他剧烈起伏的脊背,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
“会好的……江屿……一定会好的……”她在他耳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轻轻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但他并没有松开她,依旧维持着那个紧密到近乎窒息的拥抱,仿佛这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念薇也没有动,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逐渐平稳的心跳和呼吸。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无声地洒落在他们身上,带来一丝清凉。
“对不起……”良久,江屿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才从她颈窝处传来,低得几乎听不见。
念薇摇了摇头,脸颊轻轻蹭了蹭他微湿的发梢:“不用道歉。”
又沉默了一会儿。
“……很丑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声音依旧闷着。
念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在问自己哭的样子,或者……是那条伤腿。她的心又是一酸,轻轻推开他一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湿漉漉的脸颊,伸出手,用指尖极轻地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和雨水。
“不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真诚,“就是……有点像只淋了雨的大型犬。”
江屿:“……”
他像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怔了一下,随即有些狼狈地别开脸,耳根却悄悄红了。那点不自在的羞窘,反而冲淡了之前沉重的悲伤。
念薇看着他这副别扭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雨丝渐渐变得密集起来。
“下雨了,”念薇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你的腿不能淋雨。”
江屿这才像是彻底回过神来,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拐杖和念薇被淋湿的头发,眉头皱了起来。他弯腰想去捡拐杖,动作却因为刚才的情绪爆发和腿伤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
念薇抢先一步帮他捡起了拐杖,递给他,然后自然而然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走吧。”
江屿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借着她的力道站稳,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朝着最近的教学楼走廊走去。
躲在空旷的走廊下,雨幕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朦胧的水帘,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两人并肩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和亲密。
经过刚才那场激烈的情绪碰撞,某些一直隔在两人之间的东西仿佛被彻底打破了。
“那个……”念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出了口,“复核的事情……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哪怕……哪怕只是试一试?”
江屿看着廊外的雨幕,侧脸线条依旧有些紧绷,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沉重。
“教练尽力了。”他声音低沉,“匿名信直接捅到了市组委会,里面附了上次复查时拍的片子和诊断报告……比之前说的要严重。硬上,不仅通不过复核,很可能造成永久性损伤。”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教练……是为我好。”
虽然理智上明白,但情感上的挫败感依旧强烈。
念薇的心揪紧了。那个匿名的人,心思何其歹毒!这简直是要彻底断绝江屿的希望!
“会查出来是谁的。”江屿忽然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迟早的事。”
念薇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个骄傲的、永不服输的江屿,正在从这场巨大的打击中,以一种更沉静、更坚韧的方式,慢慢回归。
“嗯!”她用力点头,“一定会查出来的!”
雨渐渐小了些。远处,文化节的灯光陆续熄灭,喧闹声彻底平息。校园渐渐陷入夜晚的宁静。
“烟火大会……”念薇看了看时间,有些犹豫地小声提醒,“好像……快要开始了。”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但她还记得他的约定,也记得自己刚才那句斩钉截铁的“要”。
江屿沉默了一下,转过头看她。廊下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神深邃如夜。
“雨还没完全停。”他说。
“嗯……”念薇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看来今晚的烟花,真的要错过了。
“走吧。”江屿却忽然拄着拐杖站直身体。
“啊?”念薇惊讶地抬头,“去哪?你的腿……”
“不是要看烟花么。”江屿看着她,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那是一个带着疲惫、却真实了许多的弧度,“我知道有个地方,淋不到雨。”
江屿带着念薇,绕到了教学楼后面一处废弃的老图书馆的侧面。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泥砌成的露天楼梯,通往二楼一个锁着的铁门。楼梯上方有一小片突出的水泥雨檐,恰好能遮住这片狭小的空间。
这里僻静无人,视野却很好,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远处操场的夜空——那里是烟花预定的燃放点。
两人刚在楼梯上站稳(江屿坐下,念薇坐在他下一级台阶),就听见“咻——”的一声锐响!
一道银色的光点划破雨后的夜空,直升到最高处,然后——
“砰!”
绚烂的金色烟花骤然绽放,如同一颗巨大的、燃烧的蒲公英,瞬间点亮了昏暗的夜空,也照亮了两人仰起的脸庞。
紧接着,更多的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噼里啪啦地绽开成各种形状和颜色,将夜空渲染得如同梦幻般的花园。雨后的空气清澈,烟花的爆炸声格外清晰,每一朵绽放的光芒都仿佛近在咫尺。
念薇仰着头,看得入了迷,暂时忘记了所有烦恼。她忍不住小声惊叹:“好美啊……”
江屿没有看烟花,他的目光落在念薇被烟火明明灭灭照亮的侧脸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倒映着璀璨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纯粹的喜悦和惊叹。
比烟花更亮。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而汹涌的情感瞬间淹没了他。
在又一朵巨大烟花绽开、声响最隆的瞬间,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苏念薇。”
念薇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
烟火的光影在他脸上快速流转,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郑重。
“等我。”
他说。不是问句,是承诺。
“等我腿好了。”
“等我拿到该有的名额。”
“等我……走到你面前。”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念薇的心上。
“到时候,”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仿佛燃着星火,“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念薇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
她看着他被烟火照亮的、无比认真的眼眸,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紧张,看着他微微抿起的、还带着一丝苍白的嘴唇。
周围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仿佛瞬间远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刚刚那句郑重的询问,和她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心跳。
她张了张嘴,喉咙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