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后一袋原料倒入机器,丁无嗟拍拍手离开。
食堂今天倒是有肉,挑挑拣拣半天丁无嗟始终不敢入口,那种若有若无的怪异感让他放下筷子,撑着下巴听旁边人聊天。
“这肉好嫩啊,也太香了吧。”
有人指着餐盘和同伴分享,大多数人则是习以为常。
丁无嗟趁人不注意将菜倒进泔水桶,定睛看去,桶里没有哪怕一点肉星,肉在这里好像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
夜晚,没有获得夜宵邀请的丁无嗟翻身出了房间,贴着隐身符大摇大摆走向产房。
产房隔音不好,也许是因为地方偏僻不会有太大的噪声,设计时便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里面的声音没什么阻隔的传进丁无嗟耳朵里。
太多声音夹杂在一起,让人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又颇为熟悉,这种熟悉让丁无嗟停下了脚步。
与恍然大悟一同来的,是通体发寒。
——是了,这不就是小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吗。
走近些瞧,一具具白腻的身体映入眼帘,短的贴着头皮的头发,丰满垂坠的乳房。
丁无嗟视线的中心,她闭眼侧躺着,说不清是不是在睡觉,五个小孩你扒拉我我扒拉你互相挤着,争着要吃奶。
奶厂,原来是这个奶厂。
昨晚未见到的人今夜也见到了,退开一些,若有所感抬头,丁无嗟看见站在棚顶上的女人。
是可以说是女人了,长相变化不大,气质却早已不同,只是脾气还是原来那样。
那幅画面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丁无嗟本来是不清楚的,他脑子一片空白,好像闪过无数个念头,却连哪怕一个有意义的词汇都无法抓住。
疯了吧,怎么会这样……能盘踞的只有这些毫无意义的字句。
可张张嘴发现嗓子一片沙哑,他就明白自己所受的冲击远比想象的大。
那人也看到了他,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良久之后,丁无嗟看着连脚都没有动一下的钱汀,主动道:“你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画面。”
钱汀声音也很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嗓子,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想到了。”
丁无嗟本来已经低下去的头豁然抬起,“你……”
钱汀看着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人奶厂,还记得吗,人间仙境那一关,这就是故事背景里一笔带过的女性处境。”
“要不要看完?”
丁无嗟果断拒绝:“不。”
……
钱汀没有强迫他,而是自己道:“她们打着耳标,像是耳钉一样,只是穿个洞而已啊,她们自己不也喜欢这么干吗,为什么一放到这种地方就接受不了了?”
“通过人工授精怀孕,孩子生下来后可能作为肉食直接进入下一加工环节,也可能作为牲畜被圈养。”
“她们不会说话,因为她们是长着人类面容的家畜。”
“缺少肉和奶,会导致人类身体变弱,只吃蔬菜的人类不会拥有健康的身体,为了族群的繁衍,为了人类的荣光得以相传,女人的牺牲是有必要的。”
“这是无上的光荣。”
“被淘汰的女人也会充当肉用家畜,和人类养猪没区别。”
丁无嗟早就习惯了钱汀的反讽,但还是忍不住出声:“不一样,不该这样。”
钱汀好像是笑了一声,她附和道:“是啊,是不一样,母猪不用被挤奶。”
刚刚看到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丁无嗟皱起眉头,无法苟同钱汀的看法,阴阳怪气算什么,为什么不能直接把矛头对向该对的人。
“阿汀你先下来。”
钱汀一偏头,“我不。”
“别逼我抽你啊,下来。”
钱汀把头扭回去,僵硬的空气好像终于开始流通,丁无嗟看到她撅着嘴很不开心的样子。
“你又不高兴了,说好的带我看点东西,结果呢?快下来,我仰的脖子疼。”
钱汀眨了下眼,轻轻一跃落在地面上,她一直盯着发光的窗户,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说吧,哥听着呢。”
钱汀:“如果奶厂有一天关闭了,人类有了新的肉食来源,她们自由了,重新获得了人权,你会劝她们不要去争是非对错享受当下吗,你会告诉她们:“你们不是已经自由了吗,为什么还要闹事呢,为什么要不能知足呢,把局面搞差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明明已经在史书里留下了波澜壮阔的一笔,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吗?”
“不会。”丁无嗟可以肯定,“她们不会获得自由。”
这是毫无异议的,人类会因为有了牛而放弃养猪吗,怎么可能。
“……忽略那些现实因素。”
丁无嗟:“不会,她们有权争取自己的权利,有权力要求公开这段黑暗的历史,有权力不断发声,这甚至与律法无关,仅仅是作为一个生物,她们就有权这么做,说真的,不把男人剁成肉泥都算她们心善。”
钱汀接着问:“可是男人也受了很多苦啊,他们吃不上肉,他们不断斗争受伤,他们在不断的为人类的延续而努力,女人只做了其中最简单的一部分,她们甚至不用打工赚钱,只要躺着就好了,天天有人伺候,也不会饿肚子,女人多好啊,不用为了生计奔波,不像男人,活的那么痛苦,那些女人凭什么抱怨呢?”
丁无嗟深吸一口气,“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钱汀无辜道:“可就是有好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她十分认真,“他们分明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可是让他们和女人换他们又不乐意。”
丁无嗟也答的认真:“人人都趋利,即使没有深度思考,他的潜意识也会说出最有利于自己的话,这就是纯畜牲。”
钱汀:“没有肉人类也不会灭绝,可仿佛只要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他们就不用为此愧疚,明明都已经把女人吸骨敲髓榨了个一干二净,却偏偏还要说女人没有用处,剥夺了她们所有的权利之后,还要否定她们的与生俱来的生育价值和肉用价值。”
这话说的嘲讽,但还有更嘲讽的,“他们不吝于承认牛羊的价值,却刻薄的向世界宣告,女人没有价值,这一切都是交换,他们给予女性五平方的生存空间,调配好的全价饲料,换来女人为他们生育后代,换来了女人的血肉。”
“他们相信牛羊能在户外活下去,从来不会歌颂自己为圈养的牛羊做了些什么,但默认没有他们的养育女人活不下去,他们大发慈悲为她们提供了吃住,为什么她们不感恩戴德?”
“不一样吗?”钱汀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把话题扯回到进入关卡之前。
“你有权力把真相公之于众,仅仅是作为一个生物。”
“………这,还是不一样吧。”丁无嗟抽抽嘴角,有些无奈。
钱汀似乎有些诧异,“哪里不一样?作为受害者为了所谓的大局闭紧嘴巴,把一切伤痛变作史书里廖廖两句虚假的歌功颂德。”
丁无嗟要被她的诡辩说服了,但说到底:“有别的更重要吧!”
钱汀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沉默了一瞬说:“我打过申请,申请关闭这类关卡。”
“负责人问我,如果关在这里的是男人你还会有这么大的怨念吗?”
“我想了很久,就像哥你说的,人都最关心自己的利益,我跟他说不会,但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是女性,更是因为男性无法生育,即使面临同样的处境,他们也要比女性幸运的多。”
“不过负责人不同意我的说法,男性好像真的天生就是一个团体,他义正言辞的反驳了我,并向我讲述了这种状况会多么折损男人的自尊心,是多么丧尽天良的一件事,男人受到的痛苦并不比女性少。”
“很奇怪,女性面临这种情况时,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多么丧尽天良的一件事。”
“他们明明是一个十分团结的群体,却觉得女性团结起来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丁无嗟挑眉:“妹妹,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个男人?”
钱汀:“你也和他们团结一心吗?”
丁无嗟摇头,朝钱汀张开怀抱,“我永远和你团结一心。”
钱汀后退一步,“严哥知道要打死我。”
丁无嗟叹口气放下手臂,感慨道:“儿大不由娘喽。”
钱汀果断:“妈妈你好,妈妈再见。”
“你想怎么做?”没理钱汀说的再见,丁无嗟紧接着问。
钱汀:“我无能为力,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还可以留在这里一点点引领她们反抗,说不定还能混个救世主当当,但这不是,我最多能做的也只有关闭这个关卡。”
“老大经常跟我说这是纪念,有教育意义,我能明白,但是我不理解,就算把那些没有良知的畜牲弄进来又能有什么改变呢,他们不会进行任何反思,只会觉得有趣,当做笑料告诉别人。”
“与其让苦难一遍遍重演,还不如把他们扔进来扮演家畜,玩家不该是旁观者。”
丁无嗟:“……你对玩家也太残忍了……”
钱汀这才反应过来,“不是……算了,我就没有成大事的能力……”
“别这么说自己,”丁无嗟安慰道:“你至少有掀翻摊子的能力。”
钱汀:“同情他们也不是我想的啊,就是这么富有同理心。”
丁无嗟摇摇头:“没听出来一点反省,全是骄傲。”
钱汀反问:“难道不该骄傲吗,真正该反省的是那些冷血无情的东西。”
“嗯嗯嗯,值得骄傲。“丁无嗟敷衍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