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寒露总带着湿冷的雾气,珠江南岸的“青蓝染坊”里,晾晒的蓝印花布在风中轻轻摆动,靛蓝色的布料上印着白色的缠枝纹,空气中弥漫着靛蓝草发酵的酸香与草木灰的气息。陈晓明踩着染坊前的青石板路走进院子时,染坊的传人蓝伯正对着一堆褪色的布料发愁——那些刚染好的靛蓝布,昨夜还色泽浓艳,今早却变得斑驳发白,像被雨水冲刷过,更怪的是,夜里总能听到染缸传来“咕嘟咕嘟”的搅动声,却不见人影,染坊的木槌也会自己起落,在捶布石上打出“咚、咚”的声响,节奏与古法捶布的韵律分毫不差。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蓝伯的手上沾着靛蓝色的染渍,指甲缝里的颜色洗了几十年都没褪净,他提起一块褪色的布料,声音里带着沮丧,“这已经是第十二匹了,前几匹的青花布、彩绸,不是串色就是发脆,有块我祖父染的‘青花龙凤’被面,昨天还好好的,今早一看,龙凤图案的颜色褪得只剩个轮廓。有个做了一辈子染匠的老师傅说,夜里看到染缸边有个穿粗布衫的影子在搅靛,手里的长杆搅得均匀,可染坊的院门是从外面锁的,钥匙就在我裤腰上。”
陈晓明走到染缸前,俯身闻了闻缸里的靛蓝染液。酸香之下藏着一股沉静而坚韧的能量,与陶窑的陶火同源,却带着更细腻的草木气,像未染透的布料,藏着化不开的执着。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的卡车停在染坊外,士兵们翻找出藏在染缸下的传单;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染匠将几匹染着暗号的蓝布塞进地窖,日军的刺刀挑破了他的袖口,他却用身体挡住染缸,嘶吼着“这颜色里有祖宗的手艺,泥们毁不掉”,最后被拖拽着扔进染液池,靛蓝色的染液漫过他的胸口,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搅靛的长杆……
“这染坊……抗战时藏过抗日传单?”陈晓明问道。青蓝染坊是粤海最老的染坊之一,始创于清末,蓝伯的祖父蓝守艺是当年的染匠,以“一手靛染术,青出于蓝”闻名,抗战时曾借着染布的名义,在布料上印染抗日暗号,将传单藏在染好的布匹里传递,却在一次日军搜查中,为保护未送出的暗号布料,被活活溺死在染液池里,那些藏在地窖的蓝布,后来成了游击队识别友军的标记。
蓝伯引着他走到染坊的地窖,潮湿的空气中飘着靛蓝与霉味混合的气息,木箱里堆着几匹残破的蓝印花布,其中一匹的角落上,还能看到用特殊染料印染的“抗”字,在暗处会发出微弱的蓝光。“我爷爷就是为了护这几匹暗号布没的,”蓝伯抚摸着布上的暗号,声音哽咽,“那天日军得到消息,说染坊‘私藏反日材料’,把染缸砸了个稀烂,我爷爷把暗号布藏在染液池的夹层里,说‘这布能认亲,比我的命金贵’。他们用枪托打他的头,问他东西藏在哪,他硬是咬着牙说‘在染水里’,最后被他们按进染液池,等我们把他捞上来时,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靛蓝草的碎叶,那几匹布却被染液泡得更牢,暗号一点没花。”
他从地窖的暗格里掏出一个陶罐,里面装着几块干枯的靛蓝草,是蓝守艺当年培育的“青蓝一号”母草,叶片边缘虽已发黄,却仍透着一股韧劲。陶罐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青蓝染坊染布要诀》,其中一页用毛笔写着“染者,艺也,靛草要鲜,染液要纯,捶打要匀,少一分力则色浅,多一分时则布脆,染布如修心,须耐得性子,守得手艺,方得正色”,旁边有蓝守艺的批注:“染坊的缸,盛的是染液,浸的是匠心,染匠的眼要辨色泽,手要知轻重,若失了这份守艺,不如歇业。吾孙若见此,当记‘色要正,心要诚,手艺不能扔’,莫因便而弃古法,莫因利而用化学。”
陈晓明拿起那几块靛蓝草,指尖触到干枯的叶脉,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蓝守艺的执念——那是对传统技艺的坚守,对“未传之法”的牵挂,这种执念附着在染缸和布料上,看到如今的蓝伯为了提高效率,用化学染料代替天然靛蓝,用机器印染取代手工捶打,甚至把染坊的一半改成了布料批发市场,卖着化纤的仿制品,把蓝守艺的染布要诀扔在箱底,才会让布料褪色、木槌自响,其实是想唤醒他对“染坊初心”的记忆。
“不是染灵作祟,是你祖父的执念在‘护艺’。”陈晓明将靛蓝草放回陶罐,“他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暗号布,更是染布的手艺与匠人的本分。你现在偷工减料、亵渎古法,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蓝伯的脸瞬间涨红,他抓起一匹化纤的仿制品,布料上的蓝色刺眼,摸起来滑腻冰冷:“爷爷总说,好染布要‘三浸三晒,九煮九捶’,靛蓝草要自己种,染液要自己酿,哪怕多花一个月,也不能用化学料。这几年化学染料便宜又省事,我看着同行都在用,就……就也换了,批发市场能多赚点,就把老染缸盖了起来……是我偷懒,丢了爷爷的脸面。”
正说着,染缸边的木槌突然“咚”地一声落在捶布石上,震起的灰尘落在一块褪色的布料上,竟让褪色的地方重新泛起淡淡的蓝光。那本《青蓝染坊染布要诀》从陶罐旁滑出,被一阵风吹到染缸前,“手艺不能扔”五个字在天光下格外醒目。地窖的木箱轻微震动,一匹被遗忘的暗号布自己滑出,上面的“抗”字在蓝光下格外清晰,像是在诉说当年的故事。
“他在等你重拾古法。”陈晓明指着那些化学染料,“把批发市场关了,恢复染坊的原貌;倒掉所有化学染料,重新用天然靛蓝草染色;按‘三浸三晒’的规矩捶打布料,请老染匠传授‘青蓝一号’的培育技法,在染坊办个‘青蓝染艺展’,教年轻人传统染布手艺,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蓝伯捧着那几块靛蓝草,突然跪在染缸前,对着蓝守艺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爷爷,孙儿错了!我这就拆了市场,倒了化学料,重新用古法染布,把您的手艺传下去,再也不偷工减料了,一定让青蓝染坊的颜色,重新正起来!”
接下来的半年,蓝伯遣散了市场的商户,拆除了货架和摊位,有批发商骂他“放着钱不赚是傻子”,他只说:“我爷爷用命护着的染坊,染的是手艺不是钱,这布沾了化学味,就没了祖宗的魂。”他在染坊后院开辟了一块地,重新种植靛蓝草,每天浇水施肥,看着幼苗破土而出,眼里的光一天比一天亮;他按《染布要诀》的方法酿造染液,光是控制发酵的温度和时间,就失败了十几次,染液发臭了就倒掉重来;染好的布料要用木槌捶打四十九遍,他每天抡着木槌捶布,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就歇会儿再继续,老染匠说:“守艺公当年就是这么捶布的,力道差一分,颜色就差一成,他最见不得糊弄。”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染坊,有时帮着晾晒布料,有时坐在染缸边,看蓝伯专注地搅动染液。平衡之力顺着染液的纹路渗入,他能感觉到染坊的能量在慢慢恢复,褪色的布料被新染的靛蓝布取代后,色泽浓艳,手感厚实,木槌夜里不再乱响,只有清晨的阳光照在晾晒的布匹上,蓝印花布在风中摆动,像一片流动的蓝云。有一次,蓝伯在染一批“缠枝莲”花纹的布料时,总染不出清晰的图案,突然一阵风吹过,地窖的暗格里飘出一张泛黄的蜡纸版(印染花纹用的模板),正是蓝守艺当年用的“缠枝莲”原版,用它印染后,花纹清晰生动,老染匠激动地说:“是守艺公在帮你呢,这手艺,他没舍得带走!”
半年后,青蓝染坊的“青蓝染艺展”开展了,展出的蓝印花布吸引了无数人前来参观,有个研究非遗的教授摸了摸布料,赞叹道:“是这个味!和守艺当年染的一模一样!蓝伯,你没丢你爷爷的脸!”新种的靛蓝草也长得郁郁葱葱,蓝伯采摘鲜叶时,总说:“爷爷好像就站在旁边,看着我笑呢。”
重新焕发生机的染坊,坚持用古法染布,门口挂着“只售天然染品”的木牌,拒绝了所有推销化学染料的商人。有个服装品牌想高价收购染坊的配方,用机器批量生产“古法蓝染”,蓝伯却摇了摇头:“染艺的魂在手工里,机器做不出来。爷爷说了,宁肯少染几匹,不能坏了手艺的根,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染坊时,寒露的夕阳将晾晒的布匹染成蓝紫色,靛蓝草的清香随着晚风飘出很远。他回头望了一眼,蓝伯正和徒弟们捶打新染的布料,木槌起落间,发出“咚、咚”的声响,陶罐里的靛蓝草被他放在染缸最显眼的位置,他的身影和蓝守艺的画像重叠在一起,踏实而执着。
他知道,蓝守艺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手艺没有随着染液流逝,而是化作了染坊的魂,融入了每一寸布料里,融入了蓝伯的指尖上,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技艺传承,守护着染坊里的守艺之誓。
回到陈记凉茶铺,蓝伯特意送来一块新染的蓝印花布,上面印着简单的云纹:“陈先生,这布您铺在桌上用,吸潮还好看。也算我谢您的,让我记起了爷爷的画,染匠的手,沾的是靛蓝,守的是老祖宗的手艺,颜色正,心里才踏实。”
陈晓明将布铺在凉茶铺的柜台上,靛蓝色的布料映着阳光,像一片沉静的湖面。远处的珠江南岸在暮色中沉默矗立,青蓝染坊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守护技艺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染匠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草木与染液的交融中,染出最动人的色彩,让每一寸布料,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匠心。
而那些藏在染彩里的执念,那些写在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寒露的雾气,浸润染坊的每一寸土地,让“手艺不能扔”的誓言,永远飘荡在青蓝染坊的靛香里,飘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