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是在一阵带着熟悉的冷香的怀抱中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先用系统快速扫描了一遍外界环境——林素月在抱着他。
很好。
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茫然地落在头顶熟悉的华丽帐幔上,空洞的看了一会,然后才转向了守在床边的人。
林素月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张素来雍容从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见他醒来,她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放松,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墨色所覆盖。
“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裴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双不久前才被恨意燃尽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枯井,空洞,了无生趣。
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挣脱她的怀抱,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别动。”
林素月的手臂收紧了些,阻止了他的动作,语气不容置疑,却又混杂着一丝生硬的缓和,“医师刚走,说你情绪波动太大,心脉受创,需要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微凸显的小腹上,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就算……就算你不担心自己的身子,也要为……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孩子?”裴清终于开口了,声音轻得像一团即将散去的雾,带着嘲讽,却又因虚弱而显得格外脆弱,“呵……你现在,只会用她来要挟我了吗?”
林素月眉头一蹙,本能地想发作,但脑海中瞬间闪过他昏迷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刻骨的恨意,还有那句“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孩子”,那即将冲出口的呵斥竟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怒火。
“这不是要挟,是事实。”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辞玉,过去的事……我们暂且不提。但这个孩子,是我的血脉,也是你……可能是你唯一的做父亲的机会。你必须好好把他生下来。”
裴清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疲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过了许久,久到林素月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时,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直直地投向床顶,声音平静:
“放了她。”
林素月一愣,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谁?”
“凤三娘。”裴清吐出这个名字,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只剩下冰冷的陈述,“放她出狱,确保她平安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可能!”林素月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苏辞玉,你别得寸进尺!她是我多年的死对头,我费了多少心力才……”
“那就让我和这个孩子,一起给她陪葬吧。”裴清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认真。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对上了林素月的视线,“林素月,你听着。”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你放了她,我留下。从今往后,我会待在你身边,不再寻死觅活,我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否则——”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
“否则,就算你得到了我的人,锁住了我的脚,我也有一千种方法,让你最终得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个……永远无法出世的孩子。”
林素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风暴凝聚。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从未被人如此威胁,尤其是被一个她视为所有物的男人!
“苏辞玉!你竟敢……别忘了你姐姐。”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有什么不敢?”裴清毫无畏惧地迎视着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楚姐姐死了,姐姐也在你的手里,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连我自己的身体都成了这副鬼样子……我唯一还能掌控的,就只剩下这条命了。林素月,你要试试吗?试试看你能不能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防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林素月的心头。
她看着他决绝的眼神,知道他不是在虚张声势。
这个看似柔弱的男人,骨子里有着她从未真正了解的刚烈与偏执。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拒绝,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毁灭自己,连同她期盼的血脉。
巨大的愤怒和被胁迫的屈辱感几乎让她失控。
但与此同时,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慌,以及之前那种微妙的愧疚与触动——开始拉扯着她。
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而裴清,就那么平静地回望着她。
漫长的对峙之后,林素月眼底的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的妥协。
她像是被抽走了部分力气,肩膀微微塌了下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
“辞玉,你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京中的局势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无力感,“是,我承认,最初打压她、将她送入狱中,是我的手笔。”
“但现在,事情已经没那么简单了。”林素月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似乎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我与凤三娘相争,动静太大,就像在河里投入了一块巨石,不仅惊起了我们这两条鱼,也引来了藏在暗处的鳄鱼。”
裴清目光微闪,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趁着我与她斗得两败俱伤,有不少势力在暗中推波助澜,瓜分她的产业,落井下石。”
林素月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凝重,“而且,我查到,背后推动最力的,很可能……是朝廷的人。”
“朝廷?”裴清适当地露出了些许疑惑,扮演着一个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的深闺男子。
“嗯。”林素月点了点头,“凤三娘的商路遍布南北,甚至触及西域。她的财富,早就被很多人盯上了,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如今她失势入狱,正是某些人侵吞她庞大家产的最好时机。我若此刻强行将她捞出来,等于直接与那些势力对上,与虎谋皮,甚至可能被扣上一个‘勾结巨贾,图谋不轨’的帽子。”
她走回床边,看着裴清,眼神复杂:“所以,不是我愿不愿意放的问题,而是……我现在即便想放手,也未必能轻易从这漩涡中脱身了。盯着她、想要她死的人,太多了。我只能保证,我林素月,以及我麾下的所有势力,从此不再主动对她出手。但其他人的落井下石,朝廷的明枪暗箭……我无法保证。”
裴清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朝廷……长公主姜安……果然,她出手了。
是为了楚湘复仇,还是另有所图?或者,兼而有之?
他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中那疯狂的火焰已经熄灭,又变回了那潭死水,只是深处多了一丝认命般的疲惫。
“好。”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林素月微微一怔。
“我信你这一次。”裴清看着她,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记住你的保证,你和你的人,收手。至于其他的……那是她的命数。”
他重新躺了回去,侧过身,背对着林素月,将自己蜷缩起来,形成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
“我累了,想休息。”他闭上眼,逐客之意明显。
林素月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得到了他的妥协,他用留在身边、生下孩子作为交换,换取了凤三娘一线生机。这似乎是她赢了。
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她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把绝世名剑,剑刃却对准了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割得自己鲜血淋漓。
她与他之间,那由恨意、威胁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构筑的关系,如同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桥,而她,正站在这座桥的中央,进退维谷。
“你好好休息。”
最终,她只干涩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当房门合上的那一刻,背对着门口的裴清,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里,哪里还有半分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仿佛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幽光。
朝廷……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也好。
水越浑,才越方便他这条鱼儿,兴风作浪,不是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自己的小腹。
“戏台”已经搭好,“角色”也已登场。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他这个唯一的“导演”兼“主角”,好好享受这愈发复杂的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