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沙海的残酷，在接近那片巴掌大的绿洲时，才稍稍显露一丝宽容。
那是一片依托着几口浅水洼生存的胡杨林，林木不算茂密，却顽强地在金黄沙海中撑起了一片稀薄的绿意。空气里灼人的燥热被湿润的泥土和植物冲淡了几分。
楚湘与尹宁一前一后抵达此处，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尹宁因失血和脱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楚湘的状况稍好，但包裹在粗布下的嘴唇也已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燎般的痛感。
没有任何交流，两人极有默契地迅速行动。
楚湘负责警戒，目光如鹰般扫视着绿洲外围可能存在的危险，同时仔细检查水洼附近是否有毒虫或野兽的痕迹。
她的动作专业冷静，即便在极度疲惫下，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江湖经验依旧让她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惕。
尹宁则跪在水边，先是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水，仔细观察其色泽，又凑近嗅了嗅，确认无毒后，才缓慢克制地饮用了几口。没有贪婪地大口喝个够，而是让水湿润喉咙，缓解了干渴后，便停了下来，开始清理自己手臂和肩背的伤口，用楚湘给的伤药仔细敷上。
楚湘默默看着她的举动，心中那点疑虑稍减。
至少，这不是个会被生存欲望冲昏头脑的蠢人。
待尹宁处理妥当，楚湘才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水囊，沉默地灌满，然后走到稍远处，背对着尹宁，拉下遮面布，快速安静地补充水分。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滋润着几乎要冒烟的肺腑，她闭了闭眼，感受着体力一丝丝的恢复。
“多谢。”尹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若非女侠，尹宁今日必葬身于此。”
楚湘系好水囊，重新裹好头脸，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各取所需，不必言谢。” 她的声音透过粗布，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你的伤？”
“已无大碍，只是需要些时间恢复气力。”尹宁试着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眉头微蹙，但眼神依旧沉稳。
楚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按照她以往的性格，遇到尹宁这种稳重又有默契的人一定会结交，但是现在时间不等人，辞玉还在忘忧谷等待药引，多耽搁一天，他就多受一天折磨。柳引医术高超，这可能是能够治好苏辞玉被药物破坏的身体的唯一机会，她无法允许自己失败。
楚湘走到水洼另一边，找了处树荫坐下，从行囊中掏出最后一点干粮，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抛给尹宁。
尹宁接过，再次道谢，小口地咀嚼起来。两人之间只剩下风声、胡杨树叶的沙沙声，以及细微的进食声。
补充了水分和食物，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楚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尘。
“就此别过。”
她言简意赅，没有丝毫留恋。她的路还很长，玉髓灵芝还在遥远的琉璃古城，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与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同行。
尹宁也站了起来，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拱了拱手，郑重道：“女侠救命之恩，尹宁铭记在心。前路凶险，务必保重。”
楚湘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转身，毫不迟疑地朝着自己地图上标记的方向，再次踏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沙漠。
她的背影挺拔孤寂，步伐坚定，很快便消失在起伏的沙丘之后。
尹宁站在原地，望着楚湘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低语道：“好敏锐警觉的人……但愿，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与楚湘略有偏差的另一条路，也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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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湘按照地图的指引，在沙海中又跋涉了两日。
白日的酷热与夜晚的严寒交替折磨着她的身体，左臂的旧伤在寒冷夜晚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在自己不妙的状态。
沙海的地貌变幻莫测，地图也并非百分百精确，她需要不断修正方向，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第三天正午，就在她翻越一座格外高大的沙丘，准备寻找背阴处稍作喘息时，脚下看似坚实的沙壳猛地坍塌！
流沙！
楚湘心中警铃大作，反应极快地想向后跃开，但连日的疲惫和伤痛让她的动作慢了半拍。
左腿瞬间陷入，带着恐怖吸力的流沙立刻缠绕上来，迅速淹没至大腿根。
她奋力挣扎，却只加速了下沉，松软的流沙让她无处着力，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将她拖向地狱。
更糟糕的是，这边的动静惊扰了沙层下的原住民。
几条体型硕大、鳞甲乌黑发亮的沙蝮从沙子里钻出，它们吐着猩红的信子，冰冷嗜血的小眼睛锁定了这个陷入困境的猎物。沙蝮毒性猛烈，动作迅捷，是沙海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楚湘心头一沉。她尝试挥动短剑，但在流沙中难以发力，动作变得迟滞。
一条沙蝮猛地弹射而来，她勉强侧身，剑锋擦着它的鳞甲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却未能造成有效伤害。另一条则趁机逼近，毒牙瞄准了她陷入沙中的腿。
难道要葬身于此？不甘和一丝绝望如同冰水浇下。辞玉还在等着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一枚棱角锋利的石子以惊人的准头和力道激射而来，精准地打在那条欲要噬咬的沙蝮头部！沙蝮吃痛，发出一声嘶鸣，猛地缩了回去。
楚湘霍然抬头，只见侧后方一座风蚀岩的顶端，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尹宁！
她眼神镇定。她手中扣着另外几枚石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剩下的几条沙蝮。
“别乱动！越动沉得越快！”尹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穿透了干燥的空气。
楚湘立刻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将身体尽量后仰，扩大与流沙的接触面积，减缓下沉速度。她看着尹宁，心中五味杂陈。两次相遇，这次竟是对方救了自己。
尹宁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继续用石子精准地射击，驱赶着那几条沙蝮。她的手法极其老道，每一枚石子都打在沙蝮进攻的路线上或它们相对脆弱的眼睛、吻部，逼得它们不断后退，烦躁地嘶鸣。
趁着沙蝮被暂时逼退的间隙，尹宁迅速从岩山上滑下。她没有贸然踏入流沙区，而是解下自己腰间和包袱里所有的绳索、布带，动作飞快地将它们连接成一根更长的绳索。
“抓住！”尹宁将绳索的一端奋力抛向楚湘。
楚湘伸手牢牢抓住。
“抓紧了！我拉你出来！”尹宁低喝一声，将绳索另一端在自己腰部和手臂上缠绕了几圈，双脚死死蹬住一块裸露的坚实地面，身体后仰，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拉扯！
流沙强大的吸力超乎想象。尹宁额角青筋暴起，细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后挪动。
楚湘配合着她的力量，努力调整姿势，感受着身体被一点一点地从流沙的禁锢中拔出来。泥沙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比起窒息的绝望，这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就在这时，一条未被石子完全驱远的沙蝮，似乎被两人拉扯的动作激怒，猛地从侧面窜出，直扑尹宁的小腿！
“小心！”楚湘惊呼。
尹宁正全力拉扯绳索，根本无法闪避！
眼看毒牙就要触及肌肤，尹宁眼中寒光一闪，竟在电光石火间抬起右脚，用脚踝上绑着的一截护腿板精准地格开了沙蝮的扑咬，同时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两指并拢，狠辣无比地戳向沙蝮的双眼！
那沙蝮发出一声凄厉嘶鸣，翻滚着跌入沙中，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这一下手法狠准迅捷，绝非寻常账房所能拥有！
楚湘心中剧震，但此刻无暇他顾。
在尹宁的全力拉扯和她的配合下，她终于“噗嗤”一声，彻底脱离了流沙区域，瘫倒在坚实的沙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沾满黏湿的沙粒，狼狈不堪。
尹宁也脱力地松开绳索，靠坐在岩石上，胸口起伏，额上满是汗水。她看着楚湘，露出一抹带着疲惫的浅笑：“楚女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这沙海，还真是不大。”
楚湘撑着地面坐起，看着尹宁，心情复杂。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土，声音沙哑：“多谢救命之恩。”
这份情，她承了。若非尹宁，她此刻已成沙蝮腹中餐或流沙下的亡魂。
尹宁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目光却落在楚湘因挣扎而有些松垮的衣襟处。
那里，一抹熟悉的皮革材质边缘，若隐若现。她的眼神微微一动。
楚湘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立刻将衣襟拉紧，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而锐利，如同受伤的母豹审视着潜在的威胁。
“死亡沙海广袤无边，我们两次相遇，间隔不过两三日，尹姑娘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楚湘谨慎问出了这个问题。
尹宁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沙谷中只剩下风声和两人尚未平复的喘息。良久，她仿佛下定了决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楚女侠，”尹宁的声音低沉而坦诚，“我之前的说辞，确有隐瞒。并非存心欺瞒，实乃身不由己。”
她抬起头，直视楚湘深邃的眼眸：“我确实与北境边军有关，但并非普通账房。我隶属军中机要勘验房，专司古物遗迹的鉴定与密档整理。”
楚湘心中一动，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我之所以被追杀，表面是因发现了上司克扣军饷的实证，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在整理一批前朝遗物时，发现了一份残破的密档。”
尹宁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密档中提及，北境死亡沙海深处的‘琉璃古城’遗泽中，封存着一件关乎当前边防格局的重要物证，或许与境外某些势力的渗透有关。而同样在那份密档的附录里，提到了古城附近伴生的一种奇药——玉髓灵芝。”
“玉髓灵芝”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楚湘耳边炸响。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尹宁。
尹宁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继续道：“我本想将此事密报上级，却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引来灭口之祸。一路逃亡，按照记忆中密档描绘的残图进入沙海，既是为躲避追杀，也是想亲自确认那物证是否存在，以免其落入歹人之手，祸乱边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楚湘紧捂的胸口，那里藏着地图。
“我并非有意跟踪女侠。绿洲分别时，我只觉女侠非寻常旅人，却不知你我所求或许同路。直到我循着自己的路线前行，在某些岔路口发现了痕迹，再结合女侠之前言行举止间对药材异乎寻常的关切，我才有所猜测。”
尹宁的语气无比恳切：“楚女侠，我不知你寻找玉髓灵芝是为何人何事，我亦无意探听。但既然我们目的地相同，前路同样遍布荆棘，且都有必须到达的理由——你为救人，我为尽责保境安民，为何不能携手同行？”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精通古文字和机关勘破之术，对琉璃古城的了解，或许能让我们少走弯路，避开更多像刚才那样的致命陷阱。”她又看向楚湘，眼神带着坦诚的请求，“而你的武功和江湖经验，则是是我们能够活着走到古城的最大保障。”
风卷起沙粒，打在岩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楚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尹宁的坦诚，解释了她不凡的身手、对沙海的了解、被精锐追杀的原因，以及……她如何猜到自己目标。
边军机要勘验房的身份，玉髓灵芝与古城秘档的关联，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远比“边军账房”更有说服力。
她需要玉髓灵芝治苏辞玉，刻不容缓。
而琉璃古城显然危机四伏，多一个像尹宁这样拥有特殊技能且心思缜密的同伴，找到目标的几率无疑会大增。尹宁救她在先，坦诚身份在后，已展现了足够的诚意。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选择。
她的状态不佳，独自前行风险极高。尹宁的出现，仿佛是这片绝境中伸出的一根救命稻草。
良久，楚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看着尹宁，清晰地说道：“我叫楚湘。”
尹宁郑重地拱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尹宁。楚女侠，不，楚姐，此行必竭尽全力，助你取得玉髓灵芝！”
楚湘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这声“楚姐”。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仍有些酸软的手臂和那条刚从流沙中挣脱的腿，目光投向北方无垠的沙海。“先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整。你的伤，也需要再处理一下。”她注意到尹宁手臂上旧伤崩裂渗出的血迹。
两人稍作收拾，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片险些成为楚湘葬身之地的沙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