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沉沉的,估摸着也就三四点的样子,山林里冷得人直哆嗦,露水重得很。
白晔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好像腾云驾雾似的,耳边风声呼呼的。
他吓得一激灵,猛地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爷爷曹旭单手拎着,正飞快地穿行在漆黑的山林里。
“爷爷?怎么了?”白晔懵懵懂懂地问,冷风灌进嘴里,让他打了个寒颤。
曹旭没吭声,脚步快得吓人,几个起落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山溪边。溪水哗哗流淌,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他把白晔放下地。白晔脚踩在冰凉湿润的溪边石头上,彻底清醒了,抱着胳膊冷得直跺脚:“爷爷,出什么事了?这么早来这儿干嘛,还有怎么突然在这了?”
曹旭转过身,面对着他。天色太暗,看不清爷爷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在黑暗里似乎有点微光的眼睛。
“晔儿,”曹旭开口,声音还是那样沙哑,但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肃,“仔细听好。爷爷教你点东西,只教一遍。能记住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白晔一愣,连忙站直了,使劲点头:“嗯!爷爷你说,我听着!”
他心里又紧张又兴奋,爷爷还从来没这么严肃地要教他东西。
曹旭不再多言,开始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的语调,背诵出一段段拗口无比、含义晦涩的心法口诀。
这些口诀似乎涉及呼吸、意念、还有体内那股“气”的奇异运转方式,和他之前练的《无损》体法以及那本破剑谱上的东西似乎有点关联,但又复杂深奥了无数倍。
他一边背诵,一边伸出手指,在白晔身上的几处关键穴位和经脉路线上缓缓点过,示意气应该怎么走。
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李田那样的龙象境高手,听到这般艰涩诡异、完全违背常理的心法,只怕也要头晕眼花,难以理解。
但白晔听着,却觉得异常顺耳。那些口诀像是自己钻进他脑子里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刻得清清楚楚。
爷爷手指点过的地方,他身体里那丝微弱的气流竟然自发地跟着微微跳动、发热,好像早就熟悉这条路一样。
曹旭语速不快,但内容极多,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
说完最后一句,他停了下来,看着白晔:“记住了吗?”
白晔眼睛亮亮的,毫不犹豫地点头:“记住了,爷爷!一个字都没差!”
曹旭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点点头:“这门功夫,叫《无妄红尘》。记住就好,以后自己慢慢练,慢慢钻,急不得,也问不得人。”
“无妄红尘?”白晔小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
“嗯。”曹旭背过身,看着哗哗流淌的溪水,“创这功夫的人,是个伤心人。要求练的人,心里不能有乱七八糟的念头,不能有太重的欲望贪念。心思越纯,练得越快,威力也越大。”
他顿了顿,声音没什么起伏:“所以啊,这世上,能把这功夫练到深处的,多半是些断了尘念的老太监。”
白晔眨眨眼,没太明白爷爷为啥突然说这个。
曹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缓缓道:“你不一样。你从小在山里长大,心思干净,像张白纸。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情、名利争夺,你没沾过。所以你能练。”
他回过头,深深看了白晔一眼:“但这只是入门。这功夫后面……路还长着呢。创这功夫的高人,只写完了前面大半,最后那点……说是没了,也算有。说是有,又没人能真正练成。”
“为什么?”白晔好奇地问。
“因为走到最后,说是无情,偏偏又要那么一点……真心真意。”
曹旭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说一件很远的事,“断了根的人,哪来的真心?有的,早就没了。没断的,心里杂念太多,也练不到那一步。所以啊,卡死了。”
他摇摇头,不再说这个:“你就照着记住的练。能练到哪一步,看你的命。”
说完,他不再理会白晔,自顾自地走到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闭上眼睛,像是又变成了那个沉默普通的山里老汉。
白晔站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味着爷爷刚才传授的那些口诀和运功路线。
他只觉得这东西又深奥又吸引人,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就想试试。
至于这功法哪来的,还有怎么突然来着的,都不管了。
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在溪边找了块平坦的地方盘膝坐下,闭上眼睛,按照口诀开始调整呼吸,引导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流,尝试着沿着那些复杂的路线运转。
一开始很艰难,那气流根本不听话,到处乱窜。
但他心思纯净,耐得住性子,也不气馁,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
不知不觉,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溪水哗哗流淌,带着清晨的寒意。
曹旭依旧闭目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白晔沉浸在那玄奥的功法里,额角微微见汗,身体周围似乎有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气息在缓缓流动,与这山林、溪水渐渐融为了一体。
他不知道,他此刻开始修炼的,是怎样一门惊世骇俗、又坎坷无比的功法。
天快亮的时候,白晔才从那玄之又玄的状态里退出来。
他只觉得脑子里那篇《无妄红尘》的口诀清晰得像是刻上去的,身体里那丝气流也好像听话了一点点,虽然还是微弱,但运转起来顺畅了不少。
可他实在累坏了,不是身体累,是脑子累,像是干了整整一天的重活。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还没走回睡觉的地方,靠着路边一棵树,身子一软,就滑下去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曹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老人看着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孙子,那张万年没什么表情的老脸上,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他弯下腰,动作不怎么轻柔,甚至有点笨拙地,把白晔拎起来,背到了自己那干瘦的背上。
白晔睡得死沉,一点没醒。
曹旭背着他,一步步走回破庙。李田还抱着剑假寐,听到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是曹旭背着白晔回来,心里嘀咕了一句“这老头力气还不小”,又闭上了眼,没多问。
曹旭把白晔轻轻放在他之前睡觉的角落,扯过那张旧兽皮,给他盖好了,还把他歪到一边的脑袋扶正了些。
做完这些,他站在原地,看了熟睡的白晔一会儿,然后转身,又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破庙。
他一个人走回那条溪水边。
天光已经微亮,溪水哗哗地流着,清澈见底。
曹旭走到溪边,蹲下身,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老脸,眼神浑浊,看不出任何神采。
他就这么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很低很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水里的倒影听,又像是说给某个不在场的人:
“曹言啊曹言……”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奈。
“你说你……补全了第四层……留下了第五层的念想……”
“可这世间最难修的……偏偏就是那一点……真心真情啊……”
声音飘散在清晨的溪水上空,很快就被流水声盖过了。
他叹了口气,很轻,几乎听不见。然后站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回了破庙的方向。
溪水依旧哗哗地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