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晔循着那悠远而清晰的诵经声,在雨夜竹林中穿行。
越往深处走,竹林愈发茂密,雨声和竹叶声交织,将那诵经声衬托得更加空灵。
不多时,前方竹林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样式古朴、黑瓦白墙的独立馆舍。
馆舍不大,却自有一股沉静肃穆的气度。
馆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面只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寂”。
这“寂”字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外界的风雨声似乎都遥远了许多。
馆舍的门虚掩着,留下一条缝隙,里面透出一点昏黄温暖的灯光。
白晔放轻脚步,走到门口,心中好奇更甚。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近门缝,偷偷向里面望去。
馆舍内部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空旷。
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禅”字墨宝,笔走龙蛇,意境高远。
下方只有一个蒲团。
此刻,蒲团上正背对着门口,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纯黑色袈裟的老僧。
与慧明主持的温和慈祥不同,这老僧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给人一种如山岳般沉重、如古井般幽深的感觉。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孤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严肃和寂寥。
他正在低声诵念经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某种力量,敲打在听者的心坎上。
白晔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空气中的雨丝,在靠近这馆舍时,似乎都变得轻柔、有序了些许。
这老僧给他的压力感,丝毫不弱于之前的慧明主持,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内敛和深沉!
白晔下意识地运转起《无妄红尘》的心法,将自身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林间的一缕微风,一块路边的石子,他自信这隐匿功夫,就算李大叔不仔细探查也未必能发现。
他正看得入神,揣测着这位黑袈裟老僧的身份。
突然!
馆内那平稳悠长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背对着他的黑袈裟老僧,并未回头,却用一种平和而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缓缓说道:
“施主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白晔心中猛地一跳!
被发现了!
他明明已经将气息收敛得极好,竟然还是被对方察觉了!
而且听这老僧的语气,似乎早就知道他在门外窥视!
白晔脸上顿时有些发烫,有种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窘迫。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迈步走了进去。
白晔心中忐忑,依言走了进去,在那黑袈裟老僧对面不远处的一个旧蒲团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腰背挺得笔直,显得有些拘谨。
趁此机会,他也看清了这“寂”馆内的全貌。
馆内果然极其空旷简朴,除了墙壁上那个巨大的“禅”字和几个蒲团外,几乎别无他物。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供奉任何佛像。反而在侧面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人物的画像。
那些画像上画的也都是僧人,但衣着打扮、神态气质都与现今的和尚颇为不同,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洒脱不羁,有的则是一脸苦相,白晔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得这些画像都透着一股古老而奇异的气息。
就在这时,那一直闭目端坐的黑袈裟老僧,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
被他目光扫过,白晔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阿弥陀佛。”老僧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施主,贫僧观你,与我寺有缘。”
白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我与佛门有缘?”他想起李大叔说过,有些和尚就爱用这话忽悠人。
老僧却微微摇头,纠正道:“非是与佛门有缘,是与我此寺有缘。”
这话让白晔更加疑惑了。这有区别吗?
不等他发问,老僧继续缓缓说道:“施主日后,应当还是会走自己的路的。佛门并非你的归宿。”
白晔听得云里雾里,走自己的路?那是什么路?
老僧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未来,语气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平静:“施主日后,必成大业。”
“我?成大业?”白晔指着自己的鼻子,更加懵了。
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李大叔平时吹牛时说的“天下第一”,“是……是指李叔说的,成为天下第一那种吗?”
老僧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意,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施主无需疑惑。走自己该走的路便好。”
白晔只觉得这位老和尚说话比慧明主持还要高深莫测,每一句都像是在打哑谜,让他心里跟猫抓似的好奇,却又完全摸不着头脑。
看着他满脸的困惑,老僧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贫僧今日在此,并非为了点化你入空门,而是……来帮你的。”
“帮我?”白晔眨了眨眼,更加不解了。
这素未谋面的老和尚,为什么要帮自己?又能帮自己什么?
馆内烛火摇曳,将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窗外雨声沙沙,更显得馆内一片寂静。老僧那深邃的目光落在白晔身上,仿佛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黑袈裟老僧的目光如同能洞穿虚妄,落在白晔身上,缓缓开口道:“施主如今内力已然不俗,根基深厚,气息悠长绵远,远超同侪。外功招式虽看似杂乱无章,却暗合自然,灵动异常。”
他话锋微转,指出关键:“然而,施主之内力,深远有余,却失之刚猛凝练,缺乏一股一往无前的劲道。外功无形无相,变化多端,却又失之纯粹,不够刚猛霸道。二者皆备,却未能圆融贯通,刚柔并济。如今你距那龙象之境,看似只差临门一脚,实则欠缺的,正是这最后一丝淬炼与明悟。”
老僧的话语精准地点出了白晔目前修炼的瓶颈所在。
白晔听得入神,不禁连连点头,觉得这老和尚说得极有道理。
只见老僧从宽大的黑色袖袍中,取出一物,递向白晔。
白晔接过,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凉意。
那是一条念珠,但与他平时见过的佛珠不同。
这条念珠的珠子异常小巧,每一颗都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颗颗浑圆,颜色深沉,呈现出一种暗哑的光泽,串联在一起,更像是一条精致的项链。
他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老僧解释道:“此念珠,非是寻常之物。其珠,乃是以百年雷击檀木之心、深海沉铁之精、地脉重石之髓等多种至坚至硬之物,辅以秘法熔炼而成。
其线,亦非普通丝线,乃是以金丝、银缕、铜芯,木纤维等物,按特殊比例混合研制,坚韧无比,刀剑难伤。”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此物,寻常龙象境之力,根本无法损其分毫。但若施主能将自己那悠长却失之刚猛的内力,淬炼出一丝真正的‘龙象劲力’,哪怕只有一丝,灌注于此珠之上,便可轻易将其崩断!”
老僧看着白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届时,不仅此珠可断,世间绝大多数问心境高手的护体真气,在施主那凝练无比的‘龙象劲’面前,亦将如同纸糊一般,不堪一击!”
白晔闻言,心中剧震!握着那串小巧却沉重无比的念珠,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同时涌上心头。这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竟是他突破龙象境、乃至未来抗衡问心境的试金石和钥匙!
“至于施主所修功法,似乎亦有残缺不全之感,导致内力虽纯却失之变化,外功虽妙却失之根基。”老僧继续指引,“若欲补全,可去往本寺后山山顶的‘藏经阁’。那里,自有施主所需之物,可助你完善自身之道。”
最后,老僧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的线装书册,递给白晔,封面上写着三个朴拙的古字——《静心经》。
“此《静心经》,并非什么高深武学,只是一篇宁心静气、调和内息的粗浅法门。施主内力进展迅猛,心性却仍需打磨。时常诵念此经,或可助你平复躁动,明心见性,于你突破关卡,大有裨益。”
老僧做完这一切,双手重新合十,低眉垂目,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随即,他便不再言语,重新闭上双眼,如同入定的古佛,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赠予与点拨,都只是随手为之的小事。
白晔手中握着那串沉重的小念珠和那本薄薄的《静心经》,看着重新陷入寂静的老僧,心中充满了感激、震撼和无数未解的疑问。
他站起身,对着老僧深深鞠了一躬,虽然对方闭着眼睛,但他知道对方一定能感受到。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这间名为“寂”的馆舍,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雨依旧在下,竹林沙沙作响。
白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样东西,又抬头望向后山那在雨夜中显得朦胧而神秘的山顶方向。
白晔的身影消失在雨夜竹林深处,那扇“寂”馆的木门被轻轻带上,馆内重新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寂静,只有昏黄的烛火偶尔跳动一下。
闭目端坐的黑袈裟老僧,并未立刻重新开始诵经,而是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入馆外某个阴影角落:
“施主,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话音落下片刻,馆门旁的阴影一阵扭曲,辛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显现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灰布衣,但眼神锐利如鹰隼,右手反握着一柄漆黑无光的短匕,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浑身散发着冰冷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他显然一直暗中跟着白晔,并潜伏在附近。
老僧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对他的出现和敌意毫不在意。
就在辛云精神紧绷,思考着这老僧意欲何为的瞬间!
老僧搭在膝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一动,一颗原本放在他身边蒲团旁、用来压经卷的普通鹅卵石,竟如同被强弓劲弩射出般。
发出“咻”的破空尖啸,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射向辛云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
辛云心中大骇,这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完整的格挡或闪避动作,只能下意识地将手腕微微一偏!
“啪!”
一声脆响!
那石子并非打中他的手腕,而是精准无比地打在了他匕首的刀脊之上!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辛云只觉得虎口剧痛,五指一麻,那柄跟随他多年、饮血无数的黑色短匕,竟脱手飞出,旋转着向上抛飞!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升至最高点的刹那!
老僧的手指又是轻轻一弹!
第二颗石子后发先至,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再次精准地击打在旋转的匕首刀柄末端!
“铛!”
又是一声轻响。
那原本要飞向远处的匕首,被这第二颗石子一撞,下落的轨迹陡然改变,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不偏不倚,恰好落回了因震惊而微微张开了手的辛云那刚刚恢复知觉的掌中!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匕首被击飞,到被“送”回手中,不过眨眼功夫!
辛云握着失而复得的匕首,站在原地,浑身冰凉,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馆内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做的黑色背影。
这手法!这力道!这精准到毫巅的控制!
简直神乎其技!闻所未闻!
这老和尚的实力,绝对远超他的想象!恐怕比李田,比慧明主持,都要恐怖得多!
“施主无需紧张,贫僧并无恶意。”
老僧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方才那位小施主,身负机缘,有他必须去做之事。你既已选择为他之‘影’,便尽管跟去,护他周全便是。此地,无人会阻你。”
辛云死死盯着老僧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心中念头急转。
这老僧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那几乎本能的反抗念头。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柄冰冷的匕首,又抬眼深深望了一眼那深不可测的黑色背影。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匕首收回袖中,对着馆内老僧的背影,郑重地拱了拱手,行了一个江湖中人才懂的、代表敬重和服从的礼节。
然后,他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朝着白晔离开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急速追去。
“寂”馆内,烛火摇曳。
老僧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深邃的眼眸中无悲无喜,随即又缓缓闭上,继续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诵经。
只有那两颗滚落在地的普通石子,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心动魄却又悄无声息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