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林子里的光线变得斑驳陆离，没那么晒了，但闷热依旧。
脚下的腐叶积得厚实，踩上去软塌塌的，没什么声响。
白晔跟在曹公公身后，已经默默走了一整天。
除了中途停下来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喝了几口山泉水，几乎没怎么歇脚。
他身体底子本来就好，这两个月又被《无损》体法狠狠锤炼过，踏入铜铁境后，更是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倒不觉得有多累。
只是这林子好像永远走不到头，四周除了树还是树，看久了难免觉得气闷。
他忍不住快走几步，赶到爷爷身边，开口问道：“爷爷，咱们为啥一直钻林子啊？官道不是又平又快吗？我看皓曦姐姐她们都是走官道的。”
曹公公脚步没停，头也没回，沙哑的声音从前头飘过来：“南边不太平，官道上眼杂，麻烦多。”
“不太平？”白晔眨眨眼，“是有劫道的吗？像上次抢皓曦姐姐那样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发血”剑。
自从爷爷把这剑给他，他心里就多了点说不清的底气，甚至隐隐有点期待能试试身手——当然，只是想想。
“嗯。”曹公公应了一声，算是回答，“走林子清静。”
“哦……”白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对外面“不太平”的理解，还仅限于山匪抢劫。
既然爷爷说走林子好，那就走林子。
又闷头走了一段，眼看着树木似乎稀疏了些，远处好像能听到一点模糊的、不同于风声和水声的动静。
曹公公这时又开口了，像是掐准了时候：“快了。前面坡下去，应该有个镇子。”
“镇子？”白晔的眼睛唰地亮了，一整天的沉闷瞬间一扫而空，兴奋地追问，“大吗？人多吗？是不是有很多房子？卖好吃的？”他脑子里立刻冒出皓曦姐姐说过的那些热闹景象。
“个小落脚地，过了这镇，再往前就是斜南谷。”曹公公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念叨一段走了无数遍的老路，“穿过去，能看到个大地方。”
“大地方？比镇子还大？”白晔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叫什么啊？”
“火城。”曹公公吐出两个字，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南国以前的旧都城。”
火城？旧都城？
这几个字落在白晔耳朵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陌生的历史感。
他虽然不太明白“旧都城”具体意味着什么，但感觉就是个了不得的大地方。心脏不由得怦怦多跳了两下。
他想象着那该是怎样的景象，是不是街上的人都穿着绫罗绸缎，吃的都是他没见过的美味珍馐？
会不会有卖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铺子？
“爷爷，那我们能在镇子上歇歇脚吗？就一会儿？”白晔带着点恳求的语气问。走了一天，他对“人烟”充满了渴望。
曹公公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一眼就走。镇子小，藏不住事，别多停留。”
“哎！就看一眼！”白晔连忙答应，能看一眼外面的镇子，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脚下的路渐渐向下倾斜，树木越来越稀，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被人踩出来的小径。
那模糊的声响也越来越清晰，是鸡鸣狗吠，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
白晔忍不住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前望。
果然，在一个矮坡下面，沿着一条浑浊的小河沟，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十间屋子。大多是土坯墙茅草顶，只有寥寥几间是灰瓦的。
屋子挤挤挨挨，中间一条歪歪扭扭的土路，就是镇子的主干道了。几缕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来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饭菜和某种劣质烟叶的奇怪味道。
这就是镇子？
上面写着炎镇。
和白晔想象中那种繁华热闹、铺着青石板路的镇子不太一样。
它看起来破破旧旧的，甚至比山里溪水边他们那木屋好不了太多，只是房子多了许多，人也多了许多。
坡下土路上，有几个光屁股小孩追着一条瘦狗跑过，溅起一片尘土。
一个穿着粗布裙子的妇人正站在门口泼水，看到坡上下来的曹公公和白晔，动作顿了一下，警惕地打量了他们几眼，才转身回屋，“嘭”地关上了门。
路旁有个简陋的茶棚，摆着两张歪腿桌子，几个穿着短打、面色黧黑的汉子正坐在那里歇脚喝水，目光也扫了过来，带着一种漠然的、审视的味道。
白晔原本兴奋的心情，像被戳了个小孔，慢慢漏掉了一些。
这镇子，好像……没那么好玩。人们看他们的眼神，也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往爷爷身边靠了靠。
曹公公却像是根本没看到那些目光，脚步不停，沿着土路，不紧不慢地穿过镇子。
他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随意地扫过两旁的屋舍、摊贩，还有零星几个行人，像是在看路边的石头，没有任何停留。
白晔跟在他身后，眼睛却不够用了，偷偷地左右乱瞟。
他看到路边有个老头在卖一堆黑乎乎的、像是烤熟的块茎，闻到一股焦香；看到一个铁匠铺，炉火通红，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还看到一家门口挂着破旧布幌的小客栈，幌子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酒坛子。
这一切都新鲜极了，是他十年山林生活里从未见过的景象。
就在他差点撞上一个蹲在路边玩泥巴的小孩时，曹公公伸手，拉了他一把。
“走了。”老人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白晔回过神和不远处一个少年对视了一眼。
那眼睛。
白晔被那少年眼中的绝望和恐惧狠狠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胳膊，扭头看向曹公公，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恳求：“爷爷……”
曹公公那张老核桃皮似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像是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危险气味。
他没立刻回应白晔，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过少年跑出来的那条幽深小巷，又快速环视了一圈死寂的街道。
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走。”曹公公的声音又低又沉，不容置疑，他一把扯过白晔的胳膊，连带着那个几乎挂在他身上的少年，疾步拐进了旁边一个更偏僻、堆满破烂箩筐和杂物的死角。
这角落三面是墙，勉强能遮挡视线。
一进来，那少年就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像风里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爷爷！”白晔急了，蹲下身想扶他，又不敢太用力，“他好像快不行了！”
曹公公没理会少年的惨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硬：“说清楚。谁追你？为什么追？”
那少年被曹公公冰冷的目光一刺，反而像是找回了一点神智，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污垢淌下来，语无伦次地哭诉：“是……是镇子里的人！他们……他们要抓我！要把我抓去……抓去‘烤了’！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被烤死！我不想死啊！”
“烤了？”白晔听得懵了，茫然地重复了一句，“烤什么？烤……烤人？”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
他见过爷爷烤山鸡、烤兔子，可烤人？那是什么？
曹公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老眼里掠过一丝极深的阴霾。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烤人……是这地方的习俗？”
少年疯狂点头，脸上是极致的恐惧：“是…是习俗！每隔一阵子，就要……就要选一个人，绑到镇子中间的祭台上去……用火……用火活活烤了！说是……说是献给山神，保佑镇子平安……我……我是外乡来的，他们……他们就要抓我！说我合适！”
白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曹公公，声音都在发颤：“爷爷……他……他说的是真的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烤……烤活人？”
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火焰、哭嚎、焦臭……光是脑子里闪过这几个词，就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这比他听过的所有关于山匪的故事都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曹公公没有回答他。老人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晦暗难明。
他只是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投向那些死气沉沉的房屋。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厌恶，有冰冷，还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看透了太多的疲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回头，目光落在白晔惨白的脸上，又扫过地上瑟瑟发抖、满眼乞求的少年。
然后，他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伸手就要去拉白晔。
“爷爷！”白晔猛地甩开爷爷的手，第一次对爷爷的决定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抗拒！
他指着地上那个绝望的少年，眼圈都红了，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高：“我们不能走！我们走了他怎么办？他会被活活烧死的！爷爷！你那么厉害，你能救他的，对不对？求求你，爷爷！”
那少年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扑过来抱住曹公公的腿，涕泪横流，哭得撕心裂肺：“老爷爷！救命！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我给你当牛做马！求求您了！”
曹公公任由少年抱着他的腿哭求，身形纹丝不动。
他低头看着白晔，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此刻却像藏着两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刺入白晔激动而懵懂的心底。
“救？”曹公公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下来，“你遇一个，救一个。这江湖上，这天底下，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种事！你救得过来吗！”
白晔被爷爷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震得呆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曹公公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向了更远、更黑暗的地方，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看看这镇子！这死气！这每一个人！他们可能都是帮凶！甚至可能……都吃过那‘烤’出来的人肉！你以为他们是被迫的？也许他们早就习惯了，甚至享受着这种用别人的命换来的‘平安’！”
“你救他一个，然后呢？”曹公公猛地指向镇子深处，“这镇子里等着被烤的，就他一个吗？那些以前被烤死的呢？他们的冤魂，你超度得过来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白晔的心上。他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听不懂爷爷说的什么江湖，什么天下，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快要死了，而他爷爷明明有能力救人！
“可……可是……”白晔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徒劳地挣扎着，“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爷爷……那是一条命啊……”
“命？”曹公公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苍凉和讥讽，“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世道！弱肉强食，人命有时候……比草还贱！今天你心软，救了他，可能明天就会因为他的哭声，引来整个镇子的人！到时候，我们三个，都得变成架在火上的肉！”
他猛地弯腰，一把将那哭得几乎晕厥的少年从自己腿上扯开，毫不留情地推到一边。
少年瘫软在地，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走！”曹公公不再看那少年一眼，死死攥住白晔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他，强硬地朝着镇子另一头的出口快步走去。
“爷爷！不要！爷爷！放开我！”白晔拼命挣扎着，回头看着那个瘫在角落里、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少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我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他的哭喊声在死寂的镇子里显得异常刺耳，甚至引来了几声狗吠。
两旁那些紧闭的门窗后，似乎有黑影晃动了一下。
曹公公却像是毫无察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铁钳般的手拖着白晔，脚步又快又稳，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
白晔被他拖得踉踉跄跄，手腕疼得像是要断掉。
他第一次发现，爷爷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大到他根本无法反抗。
他徒劳地扭动着，哭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身后的那个角落，那个绝望的少年，越来越远，最终被房屋的阴影彻底吞没。
只有那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冷蛛网，紧紧缠绕在白晔的心上，让他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他被爷爷几乎是半拖着，踉跄地冲出了炎镇那破败的出口。
镇外荒凉的风猛地吹在他泪湿的脸上，带着泥土和杂草的气息，却吹不散那萦绕在鼻尖、仿佛幻觉般的焦臭和血腥。
曹公公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像一块沉默而无情的石头。
白晔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腕上一圈清晰的红痕。他望着爷爷决绝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那如同巨兽匍匐、吞噬了一条生命的恐怖小镇。
哇的一声，他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那点早就消化殆尽的干粮混着酸水被呕出，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他吐得昏天黑地，眼泪疯狂涌出。
不是因为呕吐的难受。
而是因为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残忍地触摸到了山外世界那冰冷、黑暗、布满尖刺的狰狞一角。
江湖。世道。
爷爷那冰冷的话语，和那少年绝望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碰撞，将他过去十年在山林中构建起来的那个简单、温暖、非黑即白的世界，彻底砸得粉碎。
他吐完了，浑身脱力地跪倒在荒草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曹公公在前面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远处的炎镇，死寂地矗立在逐渐浓重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