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逐渐西斜,给白色的病房染上了一层暖橘色的滤镜。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是时间的碎片在静静飞舞。
病床旁。
夏亚·克里维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椅子上,目光时不时落在正在熟睡的薇米蜜娅身上。
丝塔西娅整理了一下裙摆,缓缓站起身来。
她手中的魔法书已经被合上,那副属于学生会长的干练气场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你准备一直这么看下去吗?”
丝塔西娅看着夏亚,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夏亚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逐渐变暗的天色,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依然微微皱起的紫发少女。
他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了病人:
“如果不看着……如果不看着下去的话,也不是个事情吧。”
“毕竟她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卷进来的,而且刚刚解除了诅咒,
精神状态还不稳定。
万一醒来看不到人,那个傻丫头指不定又要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夏亚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却又温和的苦笑:
“既然都答应了做家人,总得有点家人的样子。
虽然我这个‘好大儿’当得有点不称职,但守夜这种小事还是能做到的。”
“……”
丝塔西娅静静地看了他两秒。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掩盖住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这样啊。”
她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冷静: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在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停顿了一下。
“那你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明天虽然是圣诞节,但如果不舒服的话,记得随时叫校医。
还有……别趁着人家睡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喂喂,最后一句是多余的吧!”
夏亚忍不住吐槽道。
丝塔西娅没有理会他的抗议,只是留给夏亚一个清冷而优雅的背影,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锁扣合的声音。
夏亚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种面对青梅竹马时特有的、若有若无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了。
然而。
就在他准备转过身,继续削那个没削完的苹果时。
“咕——”
一声略显诡异的低鸣,突兀地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夏亚一愣,下意识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的一角。
那里站着一只猫头鹰。
那是丝塔西娅的使魔,一只平时看起来颇具智慧、总是神出鬼没负责传递信件的雪鸮。
刚才丝塔西娅离开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把它带走,或者是它自己留了下来?
此时此刻。
那只猫头鹰正背对着夏亚,身体朝着窗外,看起来像是在眺望风景。
但是。
“咕——噜——”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那只猫头鹰的脑袋,开始缓缓转动。
九十度……一百八十度……
它那双圆溜溜、泛着幽绿色光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夏亚。
紧接着。
它的脑袋并没有停下。
而是继续转动。
二百七十度……三百六十度……
咔嚓。
它的脑袋在脖子上整整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背对着夏亚的位置。然后,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一般,又迅速地、毫无征兆地猛然转了回来。
再一次,死死地盯着夏亚。
“咕!咕!”
它朝着夏亚叫了两声。
那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温顺,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尖锐与凄厉,仿佛是在警告,又仿佛是在嘲笑。
“……”
夏亚的手抖了一下,刚削好的苹果块掉在了地上。
“什么鬼……”
夏亚只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虽然他知道猫头鹰的颈椎构造确实允许它们大幅度转头,但这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机械式旋转,配合那个诡异的眼神……
“这家伙……是在监视我吗?”
“还是说……这是丝塔西娅留下的某种‘眼线’?”
虽然看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但总感觉气氛不太对劲。
那种被某种非人之物窥视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但是自己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归结为这只鸟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算了……大概是我想多了。”
夏亚摇了摇头,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
……
医务室外的长廊 -> 学院中庭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丝塔西娅那双高跟长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哒、哒、哒……”
那声音很有节奏,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有力,正如她一直以来展现给世人的形象——完美、强大、无懈可击的学生会长。
走出了医务室大楼,迎面吹来了傍晚的凉风。
丝塔西娅停下脚步,站在中庭的花园里。
夕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还在挣扎,将天空染成了那种介于深蓝与紫红之间的忧郁色彩。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片并不算明朗的天空。
“呼……”
一口白气从她的唇间呼出。
她卸下了那副伪装出来的冷硬面具,那双银灰色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迷茫与失落。
“明明……变了这么多。”
丝塔西娅低声呢喃着。
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夏亚的样子。
那个曾经只会赌马、整天除了玩游戏就是睡觉、遇到事情只会逃避的青梅竹马。
那个曾经被她视为“如果不照顾就会死掉”的废柴。
现在……
他变得强大了。
他变得温柔了。
他会细心地削苹果,会为了安抚薇米蜜娅而守夜,会说出“孩子不能失去妈妈”这种虽然变态但却充满责任感的话。
“你是英雄了呢,夏亚。”
丝塔西娅的手指轻轻抓紧了胸前的校徽。
“证明你变了这么多……变得这么优秀,变得这么可靠……”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作为一直希望你能独当一面的朋友……”
“我应该开心才对。”
理智告诉她,这是好事。
这是值得庆祝的成长。
“可是……为什么?”
丝塔西娅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是心脏被挖走了一块。
“为什么……会突然有点不舒服呢?”
“就像有什么东西……空了一样。”
“就像是……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突然不再需要我了。”
那种感觉并不剧烈,不像愤怒那样灼烧,也不像悲伤那样刺痛。
它是一种钝痛。
一种绵延不绝的、让人感到窒息的空虚。
就在这时。
“咔嚓。”
“咔嚓。”
一阵咀嚼食物的声音,突兀地从她身后的树荫下传来。
丝塔西娅猛地回头,手中的魔力瞬间凝聚。
“谁?!”
然而,当她看清来者时,凝聚的魔力缓缓消散了。
在一棵巨大的橡树枝干上,悬浮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红色的长发如火焰般垂落,黑色的哥特长裙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菠萝包,正像只松鼠一样,一口一口地啃着。
是夏娜。
那个被夏亚唤作“母亲”的神秘魔女。
“这就是所谓的……‘需要’啊。”
夏娜咽下口中的面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居高临下地看着丝塔西娅。
她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透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洞察。
“……”
丝塔西娅微微一愣。
她看着这个只在传说中听过、如今却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魔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过了几秒,她才低下头,避开了夏娜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
“需要……?”
她重复着这个词。
“没错。”
夏娜点了点头,又咬了一口菠萝包,腮帮子鼓鼓地说道:
“就像那个叫薇米蜜娅的孩子,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需要’一样。”
“其实……每个人都想要被需要。”
夏娜从树枝上飘了下来,像是一片黑色的羽毛,轻轻落在了丝塔西娅的面前。
“人生,本质上就是一个不断寻求‘被需要’的过程。”
“婴儿通过哭泣来寻求父母的需要。”
“孩子通过成绩来寻求老师的需要。”
“恋人通过付出来寻求伴侣的需要。”
夏娜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因为‘被需要’,才能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来的意义。”
“这是一种锚点。是一种确认‘我在这里,而且我有价值’的手段。”
“很多人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被需要——哪怕只是被一只猫、一条狗需要,所以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有活下去的动力。”
“而有的人……”
夏娜的目光变得深邃:
“则是会因为从未被感到需要,或者突然失去了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而感到空虚,感到自我价值的崩塌……甚至是想要死去。”
丝塔西娅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夏娜。
“你是说……我?”
“除了你还有谁呢?小姑娘。”
夏娜耸了耸肩,一边吃着菠萝包,一边继续着她的“魔女讲座”:
“你之所以会感到不舒服,感到空虚……”
“是因为——之前的夏亚,很需要你。”
夏娜的话语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了丝塔西娅的内心:
“以前的他,是个废柴,是个烂赌鬼,是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笨蛋。”
“他需要你的关心,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帮他收拾烂摊子,甚至需要你借钱给他。”
“再加上……那个家伙虽然混蛋,但他从来没有踩到过你的底线。
他很听你的话,很依赖你。”
“加上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加上他对你毫无防备的信任……”
“而且……在那段时间里,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你。仅仅只是和你很好。”
夏娜停顿了一下,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在那时候,你会有一种独特的感觉。”
“一种‘我是特别的’、‘只有我能拯救他’、‘离开了我他就不行’的优越感与满足感。”
“这就是你安全感的来源。
这就是你哪怕一边抱怨他废柴,却一边乐此不疲地照顾他的原因。”
丝塔西娅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全中。
“而现在……”
夏娜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
“现在,他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废柴了。
他似乎真的能背负得起南之剑圣这个名号了,是能斩断诅咒的英雄是能独当一面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
夏娜指了指医务室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
“在他的变化之后,他的周身还围上了其他人。”
“有我这个‘母亲’,有那个叫薇米蜜娅的‘母亲’,还有那个叫露娜的‘妹妹’。”
“原本只属于你的位置,突然变得拥挤了起来。”
“原本只属于你的‘被需要’,被分散到了其他人身上。”
“于是……”
夏娜飘到了丝塔西娅的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就会感觉自己不是特别的了。”
“你就会感觉自己被取代了。”
“甚至……你会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隔阂感,而不敢接近他,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他发火,只能一个人躲在这里看天空。”
“我说得对吗?学生会长大人?”
“……”
丝塔西娅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的骄傲被粉碎了。
她那层坚硬的伪装被彻底撕开,露出了里面那个鲜血淋漓、充满了嫉妒与惶恐的灵魂。
“我……”
丝塔西娅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眶微微泛红。
此时此刻。
夏娜再次飘了起来,伸出那只沾着一点糖霜的小手。
虽然她的外表看起来比丝塔西娅还要小,但此刻的她,却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辈。
她轻轻地、温柔地,摸了摸丝塔西娅的头。
“但是……你不应该要这么想的。”
夏娜轻声说道:
“你是一个孩子。会有这种占有欲,会有这种失落感,是很正常的。”
“啪!”
丝塔西娅猛地拍开了夏娜的手。
她后退了一步,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竖起了全身的毛发。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她大声反驳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倔强:
“我是学生会长!!!我已经成年了!我能处理好学院的所有事务!我能……”
“不。” 夏娜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打断了她。
“你依旧还是一个孩子。”
夏娜看着她,摇了摇头:
“所谓的成熟,不是你能处理多少文件,不是你能释放多少阶的魔法,也不是你能把头发梳得多么一丝不苟。”
“你现在看起来很成熟……那只是某种‘记忆’而已。”
“记忆?”丝塔西娅愣住了。
“是的。” 夏娜一针见血地指出: “那种从小到大失去父母、必须独自面对世界的记忆。”
“那种环境逼迫着你,让你想要快点、迅速地融入成人的环境。
让你觉得‘只要我表现得像个大人,就不会受伤’。”
“所以,这让你看着一切似乎做得都很完美,比任何人都完美,比任何人都懂事。”
“但实际上……你依旧并不成熟。”
夏娜笑了笑,提到了刚才那个话题: “就像是……到现在还相信圣诞老人还存在这种事情一样吗?”
“不!并不是这个问题!” 丝塔西娅刚想解释圣诞老人的事,却被夏娜再次打断。
“我说的不是那个红衣服老头本身。” 夏娜摆了摆手: “我说的不是你那种对于‘童话’的执着。”
“是因为你对于感情还并不了解。” “你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也无法正确地表述自己的需求。”
“这个……才是大人和孩子之间,应该要跨过的门槛。”
夏娜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所谓的大人,是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并且能清晰地表达出来的人。”
“而你呢?” “你现在还没法表达好自己的情绪。
你只会生闷气,只会阴阳怪气,只会用‘我是为了你好’来掩饰自己的私心。”
“你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
“你无法表达自己‘想要被需要’的渴望。”
“你甚至……不理解自己其实是想要被需要的。”
夏娜叹了口气,指着丝塔西娅的心口:
“你想要做夏亚的特殊。
你想做那个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存在。”
“正是因为你现在不再特殊,正是因为你发现自己不再是唯一,所以你才会去感到自卑。”
“所以你才会感到不被需要,会伤心,会难过,甚至是痛苦……”
“这个……才是你最大的问题。”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丝塔西娅呆呆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了夏亚的成长而感到欣慰,只是有点不适应。
原来……这就是自卑吗? 原来……这就是幼稚吗?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因为玩具被抢走而想要哭闹、却又拼命忍住不哭的孩子吗?
“如果不跨过这道坎……” 夏娜看着她,语气严厉却又带着期许: “你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其实……” 夏娜转过头,看向医务室那个亮着灯的窗口。
“其实夏亚那家伙,也有和你差不多的毛病。”
“他也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拯救世界的英雄,是个会照顾人的‘好大儿’。”
“但他同样无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需求,同样用一层厚厚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同样在用‘认妈’这种滑稽的方式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夏娜回过头,看着丝塔西娅,最后总结道:
“你们两个……真不愧是青梅竹马呢。”
“如果你们两者,都不跨过那道名为‘坦诚’的坎的话……”
“在我这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魔女眼中……”
夏娜将最后一口菠萝包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你们两个……永远都还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说完,夏娜的身影在黄昏中缓缓淡去,只留下一阵淡淡的甜香。
只剩下丝塔西娅一个人,站在空旷的中庭里。 她缓缓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膝盖。
在这无人的角落,这位一直昂着头、高傲无比的学生会长,终于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肩膀微微耸动。
“我……只是想被他需要而已啊……” “就像以前一样……”
那一声低语,消散在圣诞节前夜的冷风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