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天色晦暗,铅灰色的云层压着皇城殿宇的飞檐,使得偌大的大理寺公堂愈发显得幽深,两侧挂在壁上的牛油灯不安分地跳动着,将衙役的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大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大理寺少卿孙伏伽居中,左右两侧分别是御史中丞温彦博和刑部侍郎韩瑷。
孙少卿身着深绯色官袍,头戴五梁进贤冠。冠侧的饰物随着他审阅案卷的动作微微晃动。
孙伏伽是贝州武城人,于武德五年参加科举考试,名列甲榜第一,成为科举史上记载完备的首位状元。
孙少卿前朝末年担任万年县法曹,负责刑狱事务,归顺唐朝后以正直敢谏着称,曾向李渊进谏广开言路、整顿社会风气、慎选皇子僚友等三策,深得李渊赏识,去年任大理寺少卿。
孙少卿正襟危坐,面前的案几上摊放着厚厚的几本卷宗,锐利的目光扫视堂下,不怒自威。
“带人犯何发、孟彪、王三、姜振、陈华、熊林、孙为……上堂!”司刑郎官拖长调门的唱喝 ,在空旷的堂宇间碰回荡。
“哐当……哐当……”镣铐碰撞的沉重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公堂的凝重。十多名囚犯被衙役押解着踉跄而入。
最前面的何发面容枯槁,眼神涣散,囚衣上沾满污渍,沉重的枷锁使他举步维艰,几个月的关押已经失去人形。他的父亲何天奎紧随其后,不过月余,这位昔日的六品官员,官袍换成了囚服,形销骨立,花白的头发胡乱披散,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走在何天奎身后的正是“五鬼”。瘸子水鬼孟彪的死鱼眼睛黯淡无光,虽面带惶恐,但眼神中尚存一丝蛮悍之气。其余金木土火四鬼都是一脸灰败的神色。
“五鬼”身后是“仙来酒楼”的老板孙为,以及在河南地下室行凶和看守巡察使的几个帮凶。
十多人分两排跪定,孙少卿鹰一般的目光扫过堂下:
“人犯何发,尔可知罪?”
何发浑身颤抖,以头触地,带着哭腔道:“草民……草民知罪。”
“哼!”孙少卿拿起案上的卷宗,“贞观元年十二月初三,你在清风镇欺压卖艺的父女时,被路过该地前往京城赶考的上官仪、骆清干预,你怀恨在心,与外号五鬼的孟彪等五人密谋,以白银二十两为酬,指使孟彪等人,于森山客栈及周围山上伏击上官仪和骆清等人,意欲取其性命。是否?”
“是……草民认罪……”何发涕泪交加。
“人犯孟彪、王三、姜振、陈华、熊林,尔等可认罪?”孙少卿的目光转向另外五人。
王三哭叫:“是那何发花钱雇俺们五鬼的,俺们只是拿钱办事!”
姜振附和道:“对对,都是何发指使的!”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但凭县令发判。”瘸子孟彪悻悻道。
“何天奎,贞观二年月初十,齐国公长孙无忌奉圣命率朝廷命官七人赴河南等地巡察灾情,因齐国公一行发现赈灾粮食被克扣故出面干预,尔之子何发竟在巡察使的途中指使仙来酒楼下药,将齐国公等人迷昏后关押至县衙地下室,并对直学士上官仪进行毒打致重伤。而何天奎身为县令,竟纵容其子对巡察使杀人灭口。”
“何天奎,你可知罪?”孙少卿怒拍惊堂木,袍袖挥动,气势凛然。
“罪臣知罪,全是罪臣指使小儿做的。臣该万死。请县令看在罪臣只有一独子的份上,饶小儿何发一命。”
“大胆何天奎,此时此刻,还在为何发开脱。”御史中丞温彦博怒斥。
“孙为、蒋勇……你等在仙来酒楼的食物中下毒谋杀朝廷命官,知罪否?”
“青天大老爷,呜呜呜……”仙来酒楼的老板孙为涕泪交加,“我等哪里知道是朝廷命官呐!都是何发指使的,何县令是他的父亲,我们敢不从吗?求开恩呐!”
十多个人齐齐跪下,”我等都不知道是朝廷命官,都是何发指使的。我们认罪,求开恩!”
“放肆!”孙少卿的惊堂木声振大堂,“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开脱狡辩!《唐律疏议·贼盗律》有载,‘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造意者,虽不行仍为首。’尔等诸人合谋杀人,虽结果未致死,但已致多人重伤或轻伤,尔等杀心已动,恶行已彰!证据确凿,岂容抵赖!”
司刑郎官开始宣读那卷长长的罪状,声音平板,却字字如铁:“……犯官何发,身为‘造意’之首,买凶杀人,其心可诛。依律,判绞刑。
何发瘫倒在地,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犯官何天奎,纵子谋杀朝廷命官,依律,判绞刑。何天奎三族之内男丁,女子,免死没官,流三千里,配边州为奴。其田宅资财,尽数没官。”
“罪臣——谢恩!
何天奎怒瞪何发一眼,随即跪下谢恩。他也知道,独子何发罪大恶极,死路一条是不可避免的了。
关押在监狱时,有个人对他说,你和何发的命是保不了的。但你放心,我会设法保你的其余家人不死。
他知道,这个人冒着风险进监狱告诉他这些,是用保家人不死的承诺换取他的守口如瓶。
横竖是死,他愿意扛下所有。
司刑郎官继续宣读:“……人犯孟彪、孙为受雇行凶,律当同绞!”
“青天老爷开恩呐!”孙为大声嚎哭,一个衙役给他口里塞了一团布,顿时做声不得。
瘸子孟彪冷哼一声,“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汉子。”
司刑郎官的声音再次响走:“人犯姜振、王三……受雇行凶,持械伤人,律当同绞!但念及尔等并非主谋,且能如实交代罪行,被害人已伤好全愈,故法外开恩。判流放三千里,发配岭南恶处!”
“谢青天老爷不杀之恩。”十几个人齐齐跪下,庆幸没有像何天奎、何发、孟彪、孙为一样判绞刑。
绞刑……那可是用绳索活活勒毙啊!流三千里,虽然判此刑的很多人死在路上,但也有活下来的人。跪在地上的人犯心里都在想,说不定我有抵达岭南的那一天,或许还有生还之机。万一遇到大赦天下呢?
孙少卿和温中丞、韩侍郎站起,分别提笔,饱蘸朱砂,落笔,在判词上用力地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勾。
“画押——”孙少卿放下笔,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几个衙役上前,轮番抓住人犯的手在供状上按下指模。
“今日审判,即刻上奏,恭请圣裁!”孙少卿不带感情色彩的声调在公堂上回响。
“退堂! ”惊堂木再次响起。
审判结束,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将何发父子、孟彪、孙为押回死牢,其余人犯亦押回牢房。
”哐当……哐当……”在一片哭叫声中,铁镣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