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坐在东城小院的石榴树下,手里摩挲着一方砚台。砚台是端溪石的,雕着简单的云纹,是前几日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淘来的,摊主说曾是傅抱石先生用过的。他当时心里动了动,倒不是因为“傅抱石”这三个字,而是觉得砚台的包浆温润,握着顺手。
放在以前,若是听说这东西跟哪位名人沾边,他少不得要激动半天,仔细摩挲着想象主人当年挥毫的模样。可现在,他只是用清水洗去砚台表面的浮尘,往里面倒了点墨汁,拿起毛笔蘸了蘸,在宣纸上写下“平常心”三个字。
字迹算不上好,却透着股稳当。
初来四九城时,他像个揣着藏宝图的孩子,总觉得这城里藏着数不清的“惊喜”。那些只在课本里、画册上见过的名字,突然有了具象的模样——在胡同里提着鸟笼散步的老者,可能是写过传世文章的大家;在公园长椅上看报纸的先生,或许是画过惊动画坛的名作;甚至在粮站排队的老太太,说不定都有段与历史名人相交的过往。
第一次在荣宝斋撞见黄胄先生时,他心跳得像擂鼓。那位以画驴闻名的画家,正蹲在地上翻找旧画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泥,跟普通的老头没两样。可当他看见黄胄先生随手在废纸上画的几笔驴,那股生动的野趣,瞬间就让他认了出来。
他当时想上前说句话,哪怕只是问声好,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直到黄胄先生拿着画稿起身离开,他还愣在原地,心里又激动又懊恼——就这么错过了跟名人“面对面”的机会。
后来在北海公园遇见溥仪,他倒没那么激动了,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位末代皇帝穿着中山装,跟在几个工作人员身后,听着讲解,时不时点点头,眼神里没有想象中的落寞,也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平和,像谁家里的长辈,在公园里悠闲地散步。
沈言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历史书上那张穿着龙袍的照片,心里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时间真是个厉害的东西,能把九五之尊的皇帝,变成公园里一个普通的游客,褪去所有光环,只剩下一个“人”的模样。
再后来,见得多了,那份新奇感就像泡在水里的茶,慢慢淡了下去。
他在王府井的书店见过冰心先生。老太太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本诗集,看得入神,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暖金。有年轻人认出她,想上前合影,被她温和地摆摆手拒绝了:“就想安安静静看会儿书。”
他在护国寺小吃街见过老舍先生。先生正和几个朋友坐在小桌旁,面前摆着豆汁、焦圈,聊得兴起,爽朗的笑声能传老远。他听不清在聊什么,只看见先生拿起焦圈,蘸着豆汁,吃得津津有味,跟胡同里下棋的老头没两样。
他甚至在菜市场见过梁思成先生。先生提着个竹篮,正跟摊主讨价还价,说“这白菜再便宜点,家里人多,吃得多”。摊主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让了两分钱,先生笑得像个得了便宜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把白菜放进篮子里。
这些场景看多了,那些书本上的“名人”形象,就渐渐和眼前的“普通人”重合了。他们也会为了几分钱跟人计较,也会在小吃摊吃得满头大汗,也会在公园里晒着太阳打瞌睡。褪去“大家”“大师”的光环,他们也是这四九城里,过着柴米油盐日子的一份子。
沈言不再刻意去“偶遇”谁。
以前逛琉璃厂,他总盯着那些可能沾着“名人”痕迹的物件,哪怕是一张用过的信纸,一支旧钢笔,都想收起来。现在再去,他只看东西本身——这张画的笔墨好不好,这方砚台的石质细不细,这把扇子的扇骨值不值钱。至于曾经是谁用过的,倒成了次要的。
有次在信托商店,李掌柜神秘兮兮地拿出个紫砂壶,说“是张大千先生用过的”,要价五斤细粮。沈言拿起壶看了看,壶型普通,泥料也一般,摇了摇头:“不是好壶,就算张大千用过,也不值这个价。”
李掌柜愣了愣,随即笑了:“你这小子,倒是看得通透。”
沈言笑了笑,没说话。他不是不稀罕名人用过的东西,只是觉得,物件的价值,终究得看它本身,而不是靠谁“用过”来抬价。就像人一样,不管名声多大,终究得吃饭、睡觉、过日子,那些光环,不过是别人给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他依旧会收集字画,但不再只盯着“名人”的名头。上次在潘家园,他花三斤粗粮换了幅不知名画家的山水画,画得是四九城的胡同雪景,笔墨算不上精湛,却透着股烟火气,他看着喜欢,就收了下来,挂在书房里,比那些名家大作看着还顺眼。
那天在胡同口,他遇见了启功先生。先生正提着个布兜,里面装着刚买的烧饼,看见沈言,笑着点了点头:“小伙子,又去淘书了?”
沈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次在书店见过,先生大概是记住他了。“是啊,启先生。”他也笑着点头,“您刚买的烧饼?哪家的?”
“就胡同口那家,芝麻放得多,香得很。”启功先生晃了晃手里的布兜,“你要是没吃,拿去尝尝。”
“不了,我刚吃过。”沈言连忙摆手,“谢谢您。”
两人就站在胡同口聊了几句,没说什么高深的学问,就聊哪家的烧饼好吃,哪家的酱菜够味,哪家的修鞋匠手艺好。启功先生说话风趣,时不时冒出两句玩笑,逗得沈言直笑。
临走时,启功先生说:“这胡同里的日子,看着平淡,其实比书里写的有意思多了。”
沈言深以为然。
是啊,书里的名人,是被定格的画像,完美却遥远;可胡同里的他们,是鲜活的人,有烟火气,有小脾气,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这样的“名人”,才更真实,更让人觉得亲近。
他不再觉得能遇见他们是多么“幸运”的事,只当是寻常的街坊往来。就像遇见李教授、王编辑、张婶一样,点头问好,闲聊几句,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日子里,不刻意,不攀附,不远不近,刚刚好。
这天,沈言去给王编辑送修复好的手稿。王编辑正在整理一堆旧书,见他进来,指着其中一本说:“你看,这是沈从文先生早年的小说集,缺了封面,我正想补一补。”
沈言拿起书翻了翻,纸页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写得真好。”他由衷地说。
“是啊,沈先生的文字,带着股湘西的灵气。”王编辑叹了口气,“前阵子在出版社见过他,头发都白了,还在埋头改稿子,说要把以前的作品再润色润色。”
“挺不容易的。”沈言说。
“谁说不是呢。”王编辑把书放好,“不管是什么大家,说到底,还是得靠手里的笔吃饭,跟咱们靠工资吃饭一样,都得下功夫。”
沈言点点头,心里忽然亮堂起来。
不管是梁思成先生讨价还价买白菜,还是老舍先生在小吃摊大笑,或是沈从文先生埋头改稿子,都在说着一个道理:名人也是人,也得在这时代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过日子。那些光环,不过是他们的日子结出的果实,而果实的背后,是和普通人一样的耕耘和付出。
他不再去想这些字画将来能值多少钱,也不再去刻意追寻那些“名人”的踪迹。空间里的藏品,就安安静静地放着,像藏着一段段日子的印记,偶尔翻出来看看,想起那些在胡同里遇见的身影,心里会泛起一丝暖意。
夕阳西下,沈言走出出版社,沿着胡同慢慢往家走。胡同里,孩子们在追逐打闹,老太太们在门口择菜,卖糖葫芦的老汉推着车走过,吆喝声悠长。
他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启功先生,正蹲在路边,帮一个孩子捡掉在地上的风筝。先生的动作有些迟缓,却很认真,捡起来后,还帮孩子把风筝线理好,笑着说了句什么,孩子高兴地跑开了。
沈言走过去,和先生并排往回走。
“启先生,今天挺暖和。”
“是啊,适合出来走走。”
两人没再多说,就这么慢慢走着,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两个普通的街坊,在黄昏的胡同里,享受着这平淡的时光。
沈言觉得,这样真好。没有了初见时的新奇,没有了对光环的追逐,只剩下这份融入日常的平和。就像这四九城的日子,褪去所有传奇的色彩,剩下的,才是最扎实、最动人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