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风卷着残雪,陈砚舟牵马走过长街。北漠骑兵留下的马蹄印还嵌在雪里,深一道浅一道。他没回头,只把公主密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
驿站就在前头,灰瓦檐角挑出半面旗子,上头一个“歇”字被风吹得直晃。他推门进去,火盆正烧得旺,驿丞见是翰林院的人,连忙让座奉茶。
他没喝。从袖中抽出一封刚截下的信,纸面泛黄,边角磨损,像是被人藏了许久才拿出来用。墨迹浓黑,“必杀陈砚舟于北漠”八字横贯中央,笔锋凌厉如刀刻。
他盯着那八个字看了三息,忽然笑出声。
“三皇子啊三皇子,你连北漠文书的格式都不懂,就敢写这种东西?”他指尖轻点落款处——那里有个暗红烙印,三爪龙纹盘绕成圈,分明是宫中御用印泥。“你还真不怕我认不出是你?”
话音刚落,脑中《唐诗三百首》猛地一震,书页自行翻动,停在《赤壁赋》那一章。整篇文字浮现金光,一行行悬于眼前,仿佛有人在空中执笔书写。
耳边轰然响起江潮声。
起初是远处闷雷似的低响,接着浪头拍岸,水花炸裂,像千军万马踏江而来。他坐在屋里,却感觉脚下地面微微震动,火盆里的炭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驿丞吓得打翻了茶壶:“这……这是打雷了?可天都快黑了!”
陈砚舟不动,闭眼细听。那声音不是来自天空,而是从心底涌出,顺着血脉奔流至四肢百骸。他默念一句“大江东去”,江潮声骤然拔高;再念“惊涛拍岸”,窗外江面竟真的传来巨浪翻滚之声。
他睁眼,嘴角微扬。
原来如此。文气不仅能显影、能护体,还能借势。这天地间的江河湖海,本就是文章气象的延伸。只要他心中有诗,便可引动自然之力。
正想着,屋外脚步极轻,一人影闪入厅堂,单膝跪地,黑衣蒙面,正是他的暗卫。
“公子,赵氏派出的七名杀手已于今晨渡江,预计明日午时可达边境。”
陈砚舟点头,目光仍落在信上。
“他们走哪条道?”
“沿江水驿,经青浦口,穿芦苇荡,直达北漠哨卡。”
“好。”他轻笑,“那就让他们多泡一会儿水。”
他拿起信,在火盆上方缓缓移动。火焰舔舐纸角,却没有立刻燃烧。他一字一顿地说:“三殿下,你说要我在北漠送命?那你猜猜,这封信烧了以后,是谁先走黄泉路?”
话音落下,他松手。
信纸坠入火中,瞬间腾起一团蓝焰。与此同时,《赤壁赋》全文在空中剧烈闪烁,江潮声猛然加剧,仿佛整条江都被煮沸。窗外江面波涛翻滚,一道白线自远处推进,浪头高达数尺,狠狠撞向对岸礁石。
驿丞扑到窗边,脸色发白:“我的老天爷!这可不是寻常涨潮!”
陈砚舟站起身,走到窗前。江风扑面,带着湿冷咸腥的气息。他望着翻腾的江水,低声说:“让江潮,送他们一程。”
暗卫低头应是,转身欲退。
“等等。”陈砚舟叫住他,“传令下去,今晚所有渡口加派巡船,若有落水者,不必施救,只管看着就行。”
“是。”
暗卫离去后,屋内只剩他一人。火盆噼啪作响,余烬未熄。他坐回椅中,取出随身折扇,轻轻摇动。
门外传来马嘶,是他那匹白马在不安地刨蹄。风更大了,吹得灯笼左右乱晃,影子在墙上扭动如蛇。
他不慌。反而觉得有点意思。
这两个女人,一个想毒他,一个想烧他,现在又联合皇子要他在路上死无全尸。可她们忘了——他不是靠拳脚活下来的,他是靠写诗吃饭的。
诗能惊鬼神,也能断人命。
他摸出怀中另一张纸条,是李明辉方才悄悄塞给他的。上面写着两个字:“查实”。
户部账本里的隐形药水痕迹,已经验出来了。确实是赵氏私印专用墨汁,三年来通过赈灾粮道走私北漠的银钱,累计超过二十万两。而其中三成,流向了一个名为“云帐坊”的商号——那正是萧景珩名下最隐秘的资金渠道。
也就是说,赵氏和三皇子,早就勾结在一起。
他把纸条凑近火盆,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你们合伙做生意也就罢了,偏要拿刀架我脖子上谈买卖?”他自言自语,“那我不妨告诉你们——这局棋,从你们写下‘必杀’二字那天起,就已经输了。”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铺开地图。红线标出了杀手预定路线:青浦口→芦苇荡→铁脊峡→北漠哨卡。全程依江而行,最险处在芦苇荡一带,水面狭窄,两岸尽是沼泽,一旦翻船,生还几率极低。
而现在,江潮已起。
他提笔蘸墨,在地图边缘写下四个字:“潮不过午。”
意思是,等那些杀手明天中午赶到时,迎接他们的不会是平坦水路,而是逆流狂浪。
写完最后一笔,他搁下笔,抬头看向窗外。
江面漆黑一片,但浪声不绝。每一声轰鸣,都像是天地替他宣判。
他笑了笑,重新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苦得皱眉。
“早知道要点壶热的。”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敲门声。
“陈大人!不好了!”驿丞声音发抖,“下游青浦口来报,刚才一道巨浪冲垮了渡船码头,三艘货船倾覆,还有人看见江心冒出大片血水!”
陈砚舟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哦?那可真是巧了。”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
“备马。”
“您这就要走?外头风雪还没停!”
“我不走。”他回头一笑,“我去江边看看热闹。”
他披上斗篷,推门而出。寒风扑面,雪花打在脸上像针扎。但他走得稳,一步没停。
白马已在门前等候,见他来了,低鸣一声。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调转方向直奔江岸。
沿途百姓纷纷避让。有人认出他,小声议论:“这不是新任和谈副使吗?这么晚了还出门?”
“你不懂,人家会写诗,写的诗能把江水喊起来。”
“真的假的?我刚才听见江里像打雷一样!”
陈砚舟听见了,也不回应,只握紧缰绳。
江岸越来越近,浪声越来越响。远远望去,江面白浪翻滚,一条条水龙卷似的漩涡接连炸开,几艘残破船只在浪尖上下颠簸,像纸片一样被甩向礁石。
他勒马停下。
站在高坡之上,望着这片由他诗句掀起的怒潮,轻轻说了句:
“诸位慢走,不必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