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没睡多久,但精神很好。昨夜那封匿名信烧完后,灰烬落在铜盆里,像一场小小的雪。他把考篮收拾好,红绳绑得紧实,布袋里的纸条藏在最底下。他知道,这一趟京城是非去不可了。
马车驶入皇城时,太阳正高。宫门两侧站满禁军,铠甲反光刺眼。陈砚舟下车时整了整衣袖,青衫干净,腰间玉佩未动。宣旨太监站在紫宸殿前,面白无须,袍角垂地不动,看见他来了,嘴角微微一抬。
“陈解元,时辰到了。”
陈砚舟点头,跟着走进大殿。
殿内宽敞,百官分立两旁。龙椅之上,帝王端坐,目光沉稳。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不浓,刚好盖住木头老化的味道。陈砚舟走到中央,双膝跪地,动作利落,没有半点迟疑。
宣旨太监展开圣旨,声音洪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州府陈砚舟,策论惊世,文气共鸣,实乃百年奇才。着即入翰林院任编修,赐紫袍玉带,俸禄加等,钦此。”
话音落下,四周安静了一瞬。
然后有人小声议论。翰林编修?那是天子近臣的位置,多少世家子弟熬十年都未必能进。一个寒门书生,刚中解元就授此职,简直是破了规矩。
陈砚舟低头接旨,双手捧过。就在圣旨触手的刹那,脑中那本书猛地一震。
《唐诗三百首》的页面自动翻开,一页从未见过的文字缓缓浮现——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字迹金光流转,一行行跳出。一股暖流从头顶灌下,直通四肢百骸。他的神魂像是被什么轻轻洗过,思维瞬间清明。这是第一次,《唐诗三百首》在他清醒时主动解锁新诗,而且是《赤壁赋》这种千古名篇。
他没动声色,只是指尖微微发麻。
“陈爱卿。”帝王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
陈砚舟抬头。
帝王竟从龙椅上走下来几步,俯身笑道:“你这诗才……可比东坡?”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
东坡是谁?那是前朝文宗,死后配享文庙的人物。如今皇帝拿他来比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简直是把人抬到了天上。
陈砚舟立刻低头:“臣不敢当。”
“有何不敢?”帝王轻笑,“你的策论朕看了三遍,字字如刀,句句见血。赈灾急道、以工代赈,全是实招。别说东坡,就是再活十个古人,也未必写得出这样的文章。”
他说完,转身看向群臣:“诸位以为如何?”
没人敢接话。
有人低头,有人皱眉,还有人眼神闪躲。翰林院的老学士们脸色不太好看。他们读了一辈子书,熬到白发苍苍才混个编修,如今一个新人一步登天,心里自然不舒服。
但没人敢反对。
因为那篇策论确实厉害。金光盈室、铜鹤自鸣的事已经传开了,连礼部尚书都承认,那是文气共鸣的征兆,假不了。
陈砚舟站在原地,听着这些话,心里清楚得很。帝王赏识他是真,但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今天这一拜,不只是升官,更是站上了擂台。
他余光扫过殿外。
琉璃瓦上光影微动,一道黑影藏在重檐之间。那人穿着灰衣,几乎和屋瓦融为一体,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刀柄冰凉。他是萧景珩派来的密探,任务是盯着陈砚舟的一举一动。
他咬牙,低声说:“翰林院……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话刚说完,忽然觉得手腕一冷,像是被什么东西擦过。他低头看,刀鞘上竟结了一层薄霜,转瞬即逝。
他愣了一下,再抬头时,殿内陈砚舟已经起身退后三步,手持圣旨,神色平静。
没人注意到,刚才那一瞬间,文气波动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悄无声息地标记了周围的气息流向。陈砚舟虽然看不见那个密探,但他知道,敌人已经在路上了。
而且这次,对方不会再躲在暗处搞小动作。他们会正面出手,用规则杀人。
他摸了摸胸口的书,那本书还在发热,但不再是警告,而是提示——新的篇章开始了。
宣旨结束,太监收起圣旨,陈砚舟向帝王行礼告退。走出紫宸殿时,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眼。他站在石阶上,抬头看了看宫阙,飞檐翘角,层层叠叠,像一张巨大的网。
他知道,自己已经进了这张网。
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是猎物,他是来拆网的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宣旨太监追了出来。
“陈大人。”太监递来一块腰牌,“这是翰林院的出入凭证,明日便可上任。”
陈砚舟接过,铜牌沉甸甸的,上面刻着“翰林编修”四个字。
他点点头,转身要走。
太监忽然压低声音:“陛下昨夜批奏章到三更,特意留了您那份在案头。还说了一句——‘此子可用,但需护好’。”
陈砚舟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只说了句:“多谢公公传话。”
然后继续往前走。
穿过宫门时,他听见远处钟声响起,一下,又一下。那是早朝结束的信号。百官陆续散去,有的骑马,有的坐轿,热闹得很。
他步行出宫,一路无人阻拦。
刚走到宫墙拐角,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只戴着玉镯的手,轻轻晃了晃。
他停下。
那只手放下帘子,马车缓缓驶离。
他认得那只手。是慕容昭宁的。
她来过了,又走了,一句话都没留。
陈砚舟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远去的车辙印。地上有片落叶被车轮碾碎,裂成两半。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
刚进门,伙计迎上来,说有人送来一个竹管,放在桌上就走了。
他走过去打开竹管,里面是一张纸条,字迹陌生:
“伪和亲文书已入京驿,今夜抵鸿胪寺。”
他看完,把纸条撕成四段,扔进茶碗里泡烂。
然后他从考篮底层取出那个布袋,解开,拿出剪下的纸条。
“姊妹弟兄皆列土。”
五个字静静躺在掌心。
他盯着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三皇子,你想让我死在翰林院?”他轻声说,“那就看看,谁先埋了谁。”
他把纸条重新包好,塞回布袋,放回考篮。
窗外传来鸽子扑翅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没动。
鸽子落在屋檐上,脚上绑着一根细线,线头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