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过,贡院后院的马厩里还残留着夜露的湿气。陈砚舟从草堆上站起身,拍了拍青衫下摆的灰尘。他手里攥着那封黄绸封套的密奏副本,纸角已被手汗浸得微微发软。
他知道,这一封送不出去,还有第二封。
慕容昭宁骑白马出城时的身影还在眼前。她没说话,只点头,一扯缰绳,马蹄翻起晨雾就没了影。快得像一阵风,也稳得像块铁。
他走出马厩,脚步不急。一路上碰到几个差役,都低着头不敢看他。有人小声嘀咕:“解元郎要出来了。”
贡院正门前已经围满了人。红榜还没揭,但所有人都知道结果快来了。赵德昌站在榜单旁,脸色比昨夜雷劈过的墙皮还白。他手里捏着一支朱笔,指节泛青,像是要把笔杆掐断。
陈砚舟走到人群前,没人让路,也没人拦他。大家自动分开一条道。他站着,抬头看那张红纸,一句话没说。
鼓声响了三通。
一名礼官走上台,展开金粉描边的榜单,高声念道:“苏州州试,第一名——陈砚舟!”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周围静了一瞬。
接着是哗然。
“真是他?”
“寒门出身,也能中解元?”
“听说他策论写完,铜鹤都叫了!”
陈砚舟嘴角动了一下,没笑,也没动。三年前他在破屋子里抄书,继母赵氏骂他“读书读成个疯子”;两年前他赶考路上差点被沉船淹死;一个月前他还被人追着放火、调卷、射箭。
现在,他的名字排在第一,墨迹清晰,金粉勾边,天下皆知。
赵德昌踉跄后退两步,撞在榜架上。木架晃了晃,差点倒。他嘴唇抖着,声音压得极低:“不可能……那题是北漠机要,连主考都不知道全貌,他一个穷小子凭什么答出来?”
这话没藏住,前后几人都听见了。
陈砚舟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家继妹前年嫁去北漠,陪嫁的丫鬟是我娘旧仆。我问过她。”
赵德昌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脸涨成猪肝色。他知道这是假话,但也挑不出错。更关键的是——没人会去查。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榜已经贴了,官印盖了,圣前密奏也发了两回。
他完了。
他瘫坐在地,屁股直接挨到泥水也不管。手下人想去扶,被他一把推开。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
银甲映着日光,像一道闪电劈开人群。慕容昭宁骑马直冲到榜前,马蹄停得精准,前腿离陈砚舟鞋尖不过半尺。
她没下马,腰间软剑轻晃。右手一扬,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飞向陈砚舟。
他抬手接住,入手冰凉,分量十足。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银锭,层层叠叠裹着一张羊皮纸。再往下一摸,指尖触到金属。
他抽出一把短刀。
刀身不长,却锋利异常。刀柄靠近护手处,刻着一个“萧”字,线条细如针尖,却深得像是用恨意凿出来的。
围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陈砚舟把刀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掂了掂重量,然后慢条斯理地收进袖中。
慕容昭宁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三皇子的‘贺礼’,可还满意?”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池塘。
百姓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变了。原本还有人觉得陈砚舟夺魁靠运气,或是有贵人暗助,可现在——皇子派人送刀?还是藏在赏银里?
这不是祝贺,是警告。
有人小声说:“杀人不见血啊……”
另一人接道:“咱们这儿刚出个解元,回头就得暴病身亡吧?”
陈砚舟听着,忽然笑了。
他抬头看向慕容昭宁:“礼太重了,改日我得亲自上门道谢。”
这话一出,四周倒吸一口冷气。
你管这叫“礼”?你还想去“道谢”?
赵德昌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陈砚舟,眼神像见了鬼。他本以为只要把试卷换了,就能让这小子一辈子翻不了身。可现在呢?文章通了天,铜鹤鸣了殿,连北漠公主都亲自来送“贺礼”。
他输得彻底。
陈砚舟站在金榜下,手指轻轻摩挲着袖中的刀柄。他知道萧景珩不会善罢甘休。一封密奏被截,他就再发一封;这次送刀,下次可能就是毒酒、刺客、或者一场“意外”。
但他不怕。
怕的人不会在雷雨夜里守在屋顶,不会在火油泼下时念诗灭火,更不会在策论里写下“以文养武,以诗铸魂”八个大字。
他抬头再看一遍榜单。
自己的名字在最上方,墨迹未干,金粉闪亮。
这时,人群中有个老秀才叹了口气:“寒门出才子,不容易啊。”
旁边年轻人接话:“可不是?要是没有真本事,哪能顶得住这么多事?”
陈砚舟听见了,没回应。他只是把手从袖中抽出,掌心朝上,摊开。
一片碎银落在他手里,是从那个布包里掉出来的。边缘粗糙,像是临时熔铸的。
他盯着那块银子,忽然想起什么。
上个月在醉仙楼,赵德昌请乡绅喝酒,桌上就摆着类似的银饼。当时他还奇怪,这种粗制银锭不该出现在宴席上。
现在想明白了。
那是买命钱。
买他命的钱。
他握紧银块,指缝间传来冰凉的触感。
远处传来钟声,是午时到了。
贡院门口的百姓还在议论,有的说陈砚舟该赶紧进京,有的说他最好躲一阵。赵德昌被人架着拖走,一路喃喃:“我不信……我不信……”
慕容昭宁仍骑在马上,没走。她看着陈砚舟,忽然开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陈砚舟把银块塞回布包,系好口,挂在腰带上。
他说:“等圣旨。”
话音刚落,东边官道扬起一阵尘土。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身穿朝廷驿服,手里举着明黄旗。
人群自动让开。
马停在贡院门前,骑士翻身下马,高声喊道:
“圣旨到——陈砚舟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