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把笔搁在砚台上,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他知道王崇礼还在看他的卷子。那张纸上的金光已经淡了,但没完全散去,像一层薄雾浮在墨迹上。
他没动,也没说话。刚才那一箭的事过去了,可空气里还绷着一根线。他能感觉到,有人在等他出错,也有人在等他证明。
王崇礼站在高台边缘,手里捧着那份策论,从头再读一遍。他的目光停在《过华清宫》那四句诗上,又往下走,看到陈砚舟补的那段话:
“昔人以荔枝博妃子一笑,倾国之渐,始于微奢。今观边疆之患,亦非外敌骤起,实乃内政不修、赋役繁苛、将士寒心所致。”
他念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楚。
然后他又翻回去,看前面那首诗。再对照后面这段议论,忽然明白了什么。
啪!
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杯跳了一下。
“好!”
这声“好”来得突然,全场人都抬起了头。连那些装作专心答题的考生,也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王崇礼盯着手里的卷子,眼神变了。不再是怀疑,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恍然大悟的亮光。
“此子非但通诗,更懂治国!”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愣了一下。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说了多重的话。
但他没收回。反而挺直了背,大声道:“此文立意深远,以史为鉴,直指时弊。尤其是这句——‘边防之固,不在城垣,而在民心’,说得太准了!”
他抬头看向陈砚舟的方向,语气郑重:“这才是真正的策论!不是抄几句古书,也不是堆些华丽辞藻。是真正在想这个国家该往哪走。”
考场里静了几秒。
接着,有几个人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他说的是真的?主考官都这么说?”
“我刚才听到了,说什么‘民心比城墙重要’……这话要是传出去,怕是要得罪不少人吧?”
“可听起来……好像没错。”
陈砚舟坐在号舍里,听见这些话,嘴角动了动。他没笑出来,但心里觉得有意思。这些人终于不再只盯着“诗会发光”这种事了。
他们开始听内容了。
就在这时,贡院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道银甲身影斜倚在门框上,一手搭着剑柄,另一只手拎着一块糖糕,正慢悠悠地咬了一口。
是慕容昭宁。
她没穿正式使团服饰,就一身轻甲,头发随意扎着,看起来像是路过顺便来看看。
但她站的位置正好能看清王崇礼手里的卷子,也能看见陈砚舟。
她吃完最后一口糖糕,把竹签随手一弹,打中了旁边一根柱子,发出“叮”的一声。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她也不躲,直接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陈公子这治国策……倒是与北漠王庭的训诫相似。”
这话一出,连王崇礼都顿住了。
北漠王庭?那可是敌国啊。
可她说得理所当然:“我们那儿有句话——‘马跑得快,是因为草够吃;兵打得赢,是因为家有人等’。你们大雍的官员天天说修堡垒、调兵马,可有几个问过边军一个月拿多少饷?家里田地有没有被豪强吞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陈砚舟:“你写的东西,听着像我们老王爷年轻时讲的课。”
王崇礼听得额头冒汗。这话要是传到朝廷耳朵里,说是南北勾结,那就麻烦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而且陈砚舟写的这些东西,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书生能想出来的。太狠,也太准。
他低头再看那句“骄奢亡国”,忽然想起昨夜进宫时,陛下看着同一首诗说的那句话:“此诗可为镜鉴。”
原来……陛下早就看出这层意思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砚舟。
那人依旧坐着,手里转着笔,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掀起的波澜跟他没关系。
可王崇礼知道,这场考试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这份策论不会再只是“惊艳”的代名词。它会被当成一把刀,插进那些昏庸官员的心口。
他当即下令:“加强守卫,任何人不得靠近陈砚舟号舍十步之内。他的卷子由我亲自保管,天黑前送入密档房封存。”
差役领命而去。
考生们更是大气不敢出。有些人偷偷瞄向陈砚舟,眼神里不再是嫉妒或不屑,而是……敬畏。
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年轻考生,默默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在上面写下四个字:“以诗观史”。
他写完还吹了口气,像是怕墨迹花掉。
陈砚舟察觉到动静,抬头扫了一眼。那人赶紧低头,脸红了。
陈砚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有些人已经开始记他的观点了。也许十年后,这些人也会坐在朝堂上,说出类似的话。
这就够了。
他伸手摸了摸考篮,里面的《唐诗三百首》还在微微发烫。刚才写到最后几句时,书页自动翻动了一下,释放出一缕文气,让他思路格外清晰。
现在它安静下来了。
外面阳光照进来,落在试卷边缘,泛起一丝淡淡的金光。
王崇礼捧着卷子站在高台,久久没有离开。他几次想再打开看看,又怕弄坏纸张。最后只能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一件宝贝。
慕容昭宁也没走远。她靠在门边,看着里面的一切,忽然笑了笑。
“这家伙……总能在最要命的时候,把文章写出刀的味道。”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眼陈砚舟。
那人正低头整理笔墨,动作从容,像是刚刚做的事不过是写了篇普通作业。
她没再说话,牵着马慢慢走出侧门。
巷子里传来几声鸟叫。
陈砚舟抬起头,看见一只麻雀落在屋檐角,嘴里叼着一根红线,扑棱一下飞走了。
他收回视线,手指在砚台上轻轻点了三下。
三长两短。
这是他和守城将军约定的暗号——表示一切正常,敌人未动。
他坐回椅子,重新执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几个字:“放榜之前,别睡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