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响起。
第一张贴上去的名字,墨迹未干。
“陈砚舟”三个字,稳稳压在榜首。
人群先是静了一瞬,像是没反应过来,接着哗地炸开。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挤着往前凑,差役拉的绳子都被推得晃动起来。
“真是他!”
“头名!州试头名!”
“寒门出身,居然拿了第一!”
陈砚舟站在石阶最高处,没动。
他刚才收起了原卷封条,指尖在袖中轻轻划过一道,像是碰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风从榜墙前掠过,吹起他青衫一角。
他侧移两步,避开挡在前面的差役。那人正背对着他维持秩序,浑然不觉自己成了视线障碍。
陈砚舟也不恼,只站定,直面榜墙。
腰背挺直,像一根插进石头里的杆子。
有人小声嘀咕:“他靠掀桌子出名,文章能有多好?”
旁边人接话:“就是,策论题是《边疆治理》,他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书生,懂什么布防?”
话音刚落,阳光忽然斜照在红榜上。
“陈砚舟”三个字的墨迹还没干透,光一打上去,纸面竟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不是整张纸亮,就那一角,微微发亮,像被谁偷偷镀了层金粉。
围观考生愣住。
刚才说话那人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这……这是文气共鸣?”
“我听说只有原创文章、引动天地认可,才会泛金光!”
“他的策论……真是自己写的?”
议论声一下子变了味。
从怀疑,变成了惊叹。
主考官捧着榜卷走下台阶,脸上带着笑意。
他没急着离开,反而转身看向石阶上的陈砚舟,抬手一拱:“此子文气如虹,谋略超群,当为大雍栋梁!”
声音洪亮,全场都听得清楚。
知府也走上前来,站定在陈砚舟面前,郑重作揖。
这一礼,行得一丝不苟。
“你这篇《边疆治理》,写的是屯田养兵、互市安民、教化通心三策。”知府开口,“老夫问你,可曾亲历边关?”
陈砚舟摇头:“不曾。”
知府又问:“那你如何知道军屯缺粮、商路受阻、百姓不通汉语?”
陈砚舟答:“书中有记载,民间有传闻,路上有见闻。”
知府点头:“那你又怎知船体进水后,该用桐油麻布堵漏,再以文气加速固化?”
人群一静。
这才想起,前几日江上冰山遇险的事,也有传言说是陈砚舟亲自带队修船脱险。
陈砚舟笑了笑:“我在船上时,听船工讲过。”
“仅凭听来就能用?”知府盯着他,“那舵毁之后,你是怎么用木桨借力转向的?”
“看水流方向,测浮冰速度,算时间差。”
“就像做策论,先破题,再立论,最后论证。”
知府愣住,随即大笑:“妙啊!做文章和掌船,竟被你说成一回事!”
他转头对周围人道:“你们还质疑他不懂实务?可有人能在冰山之间操控破损船只?可有人能在危局中写出治国三策?”
没人应声。
一位白胡子老学究站在人群后,冷哼一声:“寒门子压世家,不合规矩。必有高人指点。”
话音未落,知府已盯过去:“张某是世家出身,府试头名是他亲笔所写,伪卷已被查获。赵元礼亲口招认,舞弊案主谋是赵氏。证据齐全,你还说不合规矩?”
老学究脸色一变,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知府回身,拍了拍陈砚舟肩膀:“你放心考你的,剩下的事,自有朝廷法度。”
说完,他又看了眼红榜,低声补了一句:“这金光……我监考三十年,头一回见。”
陈砚舟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这时,一群考生围了上来。
一个穿灰袍的年轻人仰头问:“陈兄,你到底去过边疆没有?若没去过,怎能写出‘屯田可养兵,互市可安民’这种话?这可不是读几本书就能想出来的。”
另一个书生也追问:“还有那修船的手法,连老船工都说你做得专业。你到底是怎么学会的?”
陈砚舟看着他们,不急不躁。
他站在高阶上,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然知晓。”他说。
众人等下文,他却不说了。
半晌,又补了一句:“天下事,皆可学;百姓苦,皆应知。何须奇遇,但求用心。”
说完,他轻笑了一声,袖袍一拂,转身面向榜墙。
阳光正烈,照得“陈砚舟”三字金光微闪。
底下的人还在议论。
“他说得轻巧,可哪有这么容易?”
“可那金光做不了假……”
“难道真靠读书就能懂这么多?”
一个书生喃喃:“我背了十年策论模板,连个县试前十都没进。他倒好,随便写写就是头名。”
同伴拍拍他:“人家写的不是模板,是实策。”
“可他才多大?二十二吧?比我小两岁,怎么经历比我还多?”
“你天天在书房抄书,他在江上跟船工学修船,在路边听老兵讲战事,在茶馆打听边贸行情——这能一样吗?”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陈砚舟没再听。
他知道这些话会传开,也会慢慢变成别人眼中的“传奇”。
但他不在乎。
他只是记得,那天在船上,船工老张指着断裂的榫头说:“这玩意儿坏了,船就散架。”
他也记得,有个老兵在酒馆里喝醉了嚷:“我们守边十年,吃的还是三年前的军粮!”
他还记得,一个胡商蹲在路边啃干饼,用汉话说:“我想做生意,可没人信我。”
这些事,没人觉得重要。
可他记住了。
现在,他把它们写进了策论。
锣声又响了一下,是收榜的信号。
差役开始撤红榜,主考官退场,知府也准备离开。
临走前,知府回头看了陈砚舟一眼:“今晚有放榜宴,提调官会来请你。”
陈砚舟点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走。
果然,刚要迈步,就有差役跑来:“陈公子,提调官请您留步,稍后有人要见您。”
他停下。
站在原地,青衫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远处街角,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车帘掀开一条缝,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搭在窗沿。
陈砚舟看了一眼,没动。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
刀柄冰凉,纹路清晰。
马车停在贡院外五十步,没再靠近。
这时,一个考生挤到他身边,仰头问:“陈兄,你说你没去过边疆,那‘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句诗,你是怎么想到的?”
陈砚舟抬头,望向远方。
那里有一片低矮的城墙,映着阳光,泛着青灰色的光。
“你想知道?”他反问。
考生用力点头。
陈砚舟嘴角微扬,说了五个字:
“因为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