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从城南废祠走出来时,天刚蒙蒙亮。他没回头,身后那座塌了半边的庙门已经看不见了。风把纸鸢吹得晃了几下,又落回门框上,像一只不肯飞走的鸟。
他拍了拍青衫上的灰,手还搭在书袋口。短刀还在,陶罐也还在。昨夜的事不能提,但也没必要藏。他知道赵氏不会罢休,一个差点死在江里的考生,怎么可能活着出现在府试考场?她一定觉得这次是万无一失。
可她忘了,真正要命的不是水,也不是刀,是文章。
贡院前的榜墙外已经聚了不少人。早春的风还冷,考生们缩着脖子,搓着手,眼睛却都盯着那堵红绸盖着的墙。谁都知道,头名的文章必有金光,那是文气共鸣的征兆。
陈砚舟站定,离人群三步远。没人让路,也没人说话。有人认出他,低声嘀咕:“就是他,昨天烧草稿都能引动风旋的那个。”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氏来了。
她穿一身簇新的藕荷色褙子,头上金钗晃眼,脸上带着笑,像是来给儿子送热汤的慈母。两名仆妇跟在后面,手里提着食盒,装模作样。
“我儿砚舟!”她声音拔高,全场都听见了,“你一夜未归,娘急得茶饭不思,是不是又在哪个破庙里苦读?”
陈砚舟不动,只看着她。
赵氏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你莫怪娘多嘴,可你最近的文章……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前年县试那篇《论孝》,连字都歪,如今倒好,句句带金光,连考官都惊动了。你说,是不是有人代笔?”
这话一出,周围立刻静了。
有人皱眉,有人窃笑,更多人竖起耳朵。
考生丙挤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袍,一脸正气:“这位夫人说得有理!我也觉得蹊跷。前日在贡院门口,我亲眼见他草稿纸上字迹潦草,错字连篇。这才几天,竟能写出震动画卷的文章?怕不是抄了前人旧作,借机冒名?”
陈砚舟笑了。
他没看考生丙,只盯着赵氏:“继母今日来得早,还带了点心?可惜我不饿。倒是你袖子里那封信,边角都露出来了,要不要我帮你念念?”
赵氏脸色一变,立刻把手缩进袖中。
人群哗然。
“哟,还有密信?”有人喊。
“该不会是买通考官的证据吧?”
赵氏强撑镇定:“你胡说什么!我是为你好!怕你被人骗了,替人捉刀,坏了名声!”
陈砚舟点头:“哦,你是为我好。”
他往前一步,声音不大,却传得极远:“那我问你,什么叫代笔?是不是我没写出好文章之前,就活该烂在乡下?等我真写出好文章,反倒成了假的?”
没人回答。
他继续说:“你说我文风突变,那我问你,一个人读书三年,进步一点,算不算突变?还是说,在你眼里,寒门子弟就该一辈子写烂文章,写了好文章就是作弊?”
考生丙梗着脖子:“那你倒是写一篇给我们看看!现场写!不然谁知道是不是背来的?”
陈砚舟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李!”
“哦,考生丙。”陈砚舟转身面向榜墙,“既然你们不信,那我就写一篇《论剽窃》。”
话音落下,他抬起右手,食指凌空划动。
没有笔,没有纸,只有他的手指在空中移动。
但就在那一瞬间,空气中浮现出一行行墨黑大字,如同有人用巨笔书写: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今人剽古人,犹言自有辞。若谓他人作,尔祖可曾知?”**
字字清晰,笔力遒劲。
写到一半,风忽然卷起。
一张空白宣纸从他书袋中飞出,在空中自动铺展。那些凌空写的字竟一一落入纸上,墨迹未干,已泛起淡淡金光。
文气升腾。
围观者纷纷后退。
纸卷随风而起,不偏不倚,直扑赵氏面门!
她尖叫一声,抬手去挡,纸角擦过她的额头,打在鼻尖上,又翻了个身,啪地贴在她胸口。
她踉跄后退,撞翻了食盒。一碗热汤泼在地上,冒出白气。
那张纸牢牢贴着她的衣襟,金光未散。
考生丙瞪大眼:“这……这怎么可能?隔空写字?还能入纸?”
陈砚舟收回手,拍拍指尖:“我说了,这是《论剽窃》。你们若觉得我文章不像自己写的,那就请拿出证据。拿不出,就别当街造谣。”
他看向赵氏:“继母,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袖子里会有萧景珩府上的火漆印信?还是说,你也想学我,写篇文章自证清白?”
赵氏嘴唇发抖,一句话说不出。
她猛地扯下胸前的纸,想撕。
可那纸坚韧如帛,用力一拽,反把她手腕带得一晃。
“撕不掉吧?”陈砚舟笑,“这是我用文气凝的纸,越用力,它越结实。你想让它消失,只有一个办法——承认你说谎。”
人群彻底安静。
有人小声说:“难怪能中头名……这哪是读书人,简直是文神附体。”
考生丙脸色发白,慢慢往后退。
陈砚舟不再看他,只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堵红绸上。
放榜时刻快到了。
风停了,纸卷缓缓飘落,被他接在手中。他轻轻折好,放进书袋。
赵氏还想开口,却被仆妇拉住:“夫人,别说了,再闹下去,咱们也脱不了干系……”
她咬牙,死死盯着陈砚舟。
陈砚舟却已转过身,面向榜墙。
他站得笔直,青衫染尘,却不肯低头。
远处传来鼓声,三响之后,揭榜官走上台。
红绸一角被掀起。
陈砚舟站在最前面,纹丝不动。
榜单即将揭晓。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书袋。
里面那本看不见的《唐诗三百首》正微微发烫。
下一首诗,已经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