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站在贡院仪门前,手指还搭在腰间的旧书袋上。昨夜江风割脸的记忆还没散,掌心的茧子还在隐隐发烫。他没回头,也没多看那艘差点吞了他的破船一眼,抬脚就跨过了门槛。
号舍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他找到自己的位置,放下东西,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其实他心里清楚,真正该怕的从来不是考试,而是那些藏在暗处、等着他出错的人。
主考官一声令下,卷纸摊开。
题目是《论边疆之患》。
底下一阵低叹。有人咬笔杆,有人皱眉,还有人直接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到角落。这种题,寻常寒门子弟哪懂?家里连米都买不起,更别说知道边关战事了。
陈砚舟却只看了一眼,嘴角就动了一下。
前世他是历史系高材生,安史之乱背得滚瓜烂熟,吐蕃侵扰、长城布防更是论文常客。这道题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他不急着动笔,先提纲列了三条:戍卒久役、粮道不通、将帅不专。每一条都配上实例,写得干净利落。文章结构稳当,逻辑清晰,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快收尾时,脑子里那本《唐诗三百首》忽然轻轻一跳。
一页泛黄的纸翻了过来,一行字浮现在眼前: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紧接着,整首《雁门太守行》从头到尾浮现出来。他愣了一瞬,随即笑了。
这首诗,原本是写将士死战的悲壮,放在这篇策论末尾,正好点题——边疆之危如黑云压境,而守土之志则似金甲映日。
他提笔就写。
最后一句落下,纸面突然亮了起来。
金光从卷尾蔓延,像火苗顺着墨迹烧上去,眨眼间整张试卷都被镀上一层暖色。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连监考的脚步都停了。
一个考生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地上。
主考官猛地站起身,快步走来。他一把拿起试卷,盯着那行诗反复看了三遍,又凑近闻了闻墨香,确认不是幻觉。
“这是你写的?”他问。
陈砚舟点头:“回大人,是学生即兴所作。”
主考官眉头紧锁:“你从未去过边关,怎知军情如火?”
这话刚落,旁边有个穿青衫的考生低声接了一句:“就是,怕是从哪本书里抄来的吧。”
声音不大,但考场本静,谁都听到了。
陈砚舟没恼,反而笑了笑:“诗可言志,也可喻势。边民守土如城欲摧,将士披甲若鳞光裂云,难道非要亲身经历才能写?心中有山河,笔下自有烽烟。”
主考官一听,眼神一震。
他又低头念了一遍:“黑云压城城欲摧……好!好一个‘城欲摧’!这不是诗,是兵法!是气象!”
他一拍桌子:“此诗当为边疆策所用!”
那青衫考生脸色唰地白了,低头不说话,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陈砚舟依旧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这一首诗下去,自己再也藏不住了。有人会敬他,也一定会有人恨他。
考完交卷,他没急着走。
外面已经开始议论了。“陈砚舟”三个字被人来回念叨,有人说他是文曲星转世,也有人说他妖言惑众。他听着,也不反驳,只是慢慢收拾笔墨。
临出门前,他故意和隔壁号舍的考生聊了几句天气。那人一脸疲惫,说昨晚没睡好,梦到自己落水了。
陈砚舟笑了一声:“我也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划船。”
说完他就走了。
人群散得差不多时,他才走出仪门。天色已晚,贡院外灯火零星。他没回住处,而是绕到西墙外一棵老槐树下。
那里没人。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写满字的草稿纸,点燃,塞进石缝里。火光一闪,纸页迅速化成灰。
他正要转身,眼角忽然扫到角楼方向。
一道人影缩了回去。
不是监考,也不是杂役。那人穿的是灰袍,袖口沾着泥点,走路极轻,像是专门避开灯笼的光。
陈砚舟不动声色,慢慢退后两步,把手伸进书袋。
里面有一块小石头,是他早上捡的,一直没扔。
他捏着石头,沿着墙根往前走。脚步很轻,呼吸放得很缓。走到拐角时,他忽然停下,耳朵贴在墙上。
里面有动静。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爬墙,是鞋底蹭地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等什么信号。
他退回来,靠着树干站定,嘴里轻声说了句:“继母好手段啊。”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打更声。
咚——咚——
第二声刚落,他猛地抬头。
西巷尽头,一个灰袍人正从墙头跃下,落地时膝盖微弯,右手迅速摸向腰间。
陈砚舟左手一扬,石头飞出,直奔对方面门。
那人反应极快,侧头躲过,但动作一顿。
就这一顿,陈砚舟已经退到槐树后,右手摸出了藏在书袋深处的短刀。
刀未出鞘,但他握得很稳。
那人没再上前,站在原地盯着他,眼神冷得像铁。
陈砚舟也不动,只把短刀横在胸前。
两人隔着十步远,谁都没说话。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
灰袍人忽然抬起左手,在胸口比了个手势——三根手指并拢,往下一划。
陈砚舟瞳孔一缩。
这个手势他见过,在县试那天,有个差役偷偷做过同样的动作。
那是三皇子萧景珩的人才会用的暗号。
原来赵氏背后,还有别人插手。
他正想着,那人转身就走,速度快得像一道烟,几下就消失在巷子深处。
陈砚舟没追。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短刀,刀柄上刻着一道浅痕,是上次沉船时留下的。他用拇指摩了摩那道痕,然后慢慢把刀收回书袋。
夜风变冷了。
他拉紧衣领,沿着墙根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得实,眼睛始终盯着两边的阴影。
走到贡院后门时,他停下。
门缝里透出一点光,像是有人在里面守着。
他没进去,而是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圈里写了“三”字。
做完这些,他站起来,拍了拍手。
然后他转身,朝另一条漆黑的小巷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巷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一下,照出地上那个刚画好的符号。
光晕里,“三”字的一竖歪了一点,像是被人匆忙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