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轮子还在转,碾过碎石发出沙沙声。陈砚舟站在车上,手里攥着那块狼牙石,指节发白。他没看前方,也没回头,只是把石头翻来覆去地摩挲。
三名举子跟在车旁,喘着粗气。一人忽然开口:“东仓的火……快灭了吧?”
没人接话。
另一人低声道:“咱们这算是……赢了?”
话音刚落,巷口一阵脚步轻响。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穿着粗布短打,腰间鼓起一块,显然是藏了刀。他走到板车前,单手抚额,三叩掌心。
陈砚舟点头,伸手。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递过去后转身就走,没说一个字。
信封是普通的黄麻纸,但火漆印是暗红色的,形状像一头蹲伏的虎。陈砚舟认得这个印——守城将军私印,只在军报上见过一次。
他没急着拆。
“找个地方。”他说。
众人推着板车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有间废弃的柴房。门半塌着,勉强能遮人眼。一名举子捡了两块砖头支起个简易火盆,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陈砚舟坐下,撕开封口。
信纸展开,只有短短一行字:
**“苏粮已入京,十杰若需兵,三百锐士随时可动。”**
字迹刚硬,墨色浓重,像是用尽力气写下的。
举子们围上来,屏住呼吸看完,脸上都变了颜色。
“真要动手了?”有人声音发抖,“三百兵?哪来的?京城禁军归太子管,边军不能擅动……”
“所以不是明着来。”陈砚舟把信纸折好,放在火盆边上,“是暗兵。藏在京郊的旧部,换过装,混进城的。”
“万一这是假的呢?”另一人压低声音,“萧景珩也会仿笔迹,赵氏那边还有礼部的关系……要是设个局,等我们调人,当场拿下怎么办?”
这话一出,气氛立刻冷了下来。
谁都知道他们走到了悬崖边。往前一步是真相,退后一步就是死路。可现在,连该信谁都不确定。
陈砚舟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然后他划燃火折,点着了信纸一角。
“你干什么!”举子惊叫。
“烧了才能验。”他说。
火焰慢慢爬上纸面,墨字开始扭曲、变黑。就在最后一行字即将消失时,灰烬中突然浮现出一道暗红痕迹。
那是一枚印章。
虎钮造型,边缘却不是寻常纹路,而是一圈螺旋上升的线条,像烟柱盘旋而起。
“这……”一名举子瞪大眼睛,“这不是将军的印!这纹路……像北漠的狼烟!”
“不是像。”陈砚舟伸手拨了拨灰烬,让印痕更清晰,“这就是狼烟。”
他抬头看向众人:“你们知道边军传讯怎么点烽火吗?不同方向,不同敌情,烟形都不一样。北漠那边习惯用湿草加羊粪,烟又黑又浓,能飘十里不散。将军早年在北线带兵,学过这套。他把狼烟的走势刻进了私印边缘,只有他知道怎么点燃特制药膏,才能让火漆融化后显出这道纹。”
“你是说……这信是真的?”
“不只是真。”陈砚舟声音沉下来,“是他用自己的命在赌。三百锐士一旦出动,就是抗旨。抓到就是斩首,全家流放。他敢写这句话,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了。”
屋里静了几秒。
有人忽然笑了:“哈……我爹是个小吏,一辈子低头做人。我要是告诉他,我现在跟着一个人,能让边关将军拼死相护……他肯定不信。”
“我也信不了。”另一个摇头,“可刚才那火里的印,我没看错。那不是画出来的,是烧出来的。谁能造假烧出这种纹?”
“所以现在问题不是信不信将军。”陈砚舟站起身,把灰烬拢成一堆,“问题是,我们敢不敢接这份盟约。”
他扫视一圈:“他说‘随时可动’,意思是只要我们一声令下,兵就能到。可我们也得有令可下。不能光靠热血冲上去送死。”
“你想怎么做?”
“先稳住。”他说,“今晚的事已经够多。东仓起火,西仓失粮,明天早朝一定会乱。萧景珩会查,赵氏会咬,御史台会上奏。我们就在这时候,放出第二波策论稿。”
“还要写?”
“写。”陈砚舟嘴角微扬,“这次不匿名了。署名‘寒门十杰’,投给翰林院刊报房。标题就叫《论京畿仓储调度之弊》。里面不提粮食,只讲制度漏洞,顺便建议设立‘监察巡查使’,由科举出身的寒门学子轮流担任。”
“这是往自己头上扣帽子啊!”
“没错。”他笑出声,“我们主动请缨去查粮政。他们要是不批,显得心虚;要是批了,我们就名正言顺进库房翻账本。到时候,不止西仓,所有私吞赈灾粮的窝点,都得扒出来。”
举子们听得目瞪口呆。
“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
“哪有一开始就想好的事。”陈砚舟摊手,“我是被逼的。赵氏想毒死我,萧景珩派人杀我,礼部小吏替我背锅进天牢。我不反击,早就死了。现在有人肯帮我,我还犹豫什么?”
他顿了顿:“我只是没想到,将军会这么干脆。”
“那……三百兵什么时候能用?”
“不用。”他说。
“啊?”
“我们现在不需要兵。”陈砚舟拿起折扇,轻轻敲了下手心,“兵是用来保命的底牌。现在还没到亮底牌的时候。我们要的是势。是让所有人知道,寒门不是软柿子,捏一下就会烂。而是有人撑腰,敢动就得付出代价。”
他走到门口,掀开半塌的木门往外看。
夜色依旧浓重,远处东仓的火光已经熄了,只剩一点余烬泛红。
“明天会很热闹。”他说,“贡院门口会有御史堵人,礼部会有官员跳出来骂我们盗粮。没关系,让他们骂。我们只做一件事——把这批‘苏’字粮,一袋不少,送到城南棚户。”
“然后呢?”
“然后等。”
“等什么?”
“等他们慌。”陈砚舟转过身,脸上带着笑,“萧景珩看到‘苏粮现京’,又听说我们拿到了原始烙印,肯定会怀疑内部泄密。他会查身边的人,会翻账册,会逼供幕僚。只要他一动,周遭的人就会乱。到时候,我们的信鸽再飞一次,告诉他‘十杰已在城西设伏,欲劫转运司运银队’。”
“可我们根本不会去!”
“我知道。”他笑得更明显了,“但他不知道。他只会觉得我们越来越疯,越来越不好控。等他把兵力调去防西城,我们就能趁机查东库的老账本。”
屋里一片寂静。
过了几秒,有人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早就打算这么干了?”
“没有。”陈砚舟摇头,“我是看到这块狼牙石才想到的。将军给我石头,是让我记住他的承诺。但我拿石头烧信,看到火纹显印,才知道——原来信任也能当武器用。”
他把剩下的灰烬踢散。
“以前我以为读书人只能靠文章说话。现在我发现,一句话,一封信,一堆灰,都能变成刀。”
举子们看着他,眼神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领头的同伴。
而是看一个能带他们打赢的人。
“接下来听你的。”一人说。
“我们都听你的。”另一人跟着说。
陈砚舟没应,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地址。
“李四住在城南第三巷,王五在东市卖菜,赵六他娘病了,在仁济堂抓药……”他念完,把纸条扔进火盆,“这些人都是今天帮我们搬粮的平民。记住了,三天内,每人送去五两银子,说是‘义工酬金’,别提我们的名字。”
“为什么?”
“人心要用。”他说,“今天他们肯帮忙,是因为觉得我们在做对的事。以后我们还要更多人帮忙。不能让人白白出力。”
他拍了拍手,走出柴房。
外头风更大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
快天亮了。
“回去睡觉。”他说,“明天早些起,还得送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