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站了一会儿,人群还在吵。他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没人拦他。所有人都让开一条路,像是怕挡住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走在街上,青衫被风吹得鼓起来。袖子里的发带还在,摸上去有点硬。他没拿出来看,但知道它在。
街边有个卖糖人的摊子,小孩围了一圈。老板正捏一只小鹤,吹了口气,糖丝飘起来,像真的要飞。
陈砚舟多看了两眼,继续往前走。
他走出三条街,天已经大亮。贡院那边的喧闹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车马声、叫卖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钟声。
他要去京城。
不是游山玩水,是赴战。
三皇子不会善罢甘休,赵氏也不会安静。他知道这些人现在都在盯着消息,等他露出破绽。
所以他不能停。
走到城门口,他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夫蹲在地上啃饼,抬头看见他,赶紧站起来行礼。
“陈解元,您要出城?”
“去京城。”
“巧了,我这车空着,正好顺路。”
陈砚舟上了车。车不算新,但坐起来不晃。他靠在角落,闭眼休息。
车轮滚起来,声音不大。
走了半个时辰,进了官道。路边开始有客栈,一家接一家,招牌五颜六色。
马车忽然停下。
车夫骂了一句:“怎么又堵了?”
陈砚舟掀开车帘往外看。
前面一家客栈门口围了好几个人。五个穿着绸缎的年轻人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扇子,指手画脚。
下面站着十几个书生,衣服旧,包袱脏,低着头不敢说话。
一个老头站在门口,穿粗布衣裳,是掌柜。
他搓着手说:“几位公子行行好,他们也是来赶考的,住一晚都不行吗?”
“不行。”中间那人冷笑,“我们包了整栋楼,谁也不能进。”
“可你们只订了六间房……”
“我说包了就是包了!”那人一脚踢翻门口的灯笼,“你敢收别人,我就砸了你这店!”
掌柜低下头,不说话了。
那群书生互相看看,有人想走,有人还想求情。
陈砚舟下了车。
他没大声说话,只是走到那群纨绔面前,轻轻摇了一下扇子。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敲钟。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震动了一下。那五个世家子弟同时后退一步,像是被人推了一把。
他们脸色变了。
“谁让你背诗的?”一人怒吼。
陈砚舟没理他,又念了一句:“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一次,文气直接炸开。
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身上扩散出去,像是风,又像是雷。路边的树叶哗哗响,客栈的招牌吱呀摇晃。
那五个人站不稳,踉跄着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才停下。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陈砚舟,像是见了鬼。
“你……你是陈砚舟?”
“解元郎亲临,你们还在这耍横?”车夫跑过来,挺起胸膛,“刚才谁要砸店来着?”
纨绔们不说话了。他们认得这张脸——今早金榜第一的名字,昨晚宫里议论的人物。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灰溜溜地往楼上走。
路过掌柜时,其中一个低声骂:“老东西,等着关门吧。”
掌柜没吭声,只是低头扫地上的碎灯笼纸。
陈砚舟走到那群寒门举子面前。
他们站着不动,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一个人结结巴巴地说:“您……您真是陈解元?”
“是我。”
“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我也睡过桥洞,吃过馊饭,被人赶出过客栈。”陈砚舟说,“我不比你们强多少。”
有人眼眶红了。
另一个问:“您刚才念的诗……从来没听过。”
“新写的。”他说,“叫《行路难》。”
“这诗……真能震退恶人?”
“诗本身不能,但文气能。”陈砚舟看向客栈招牌,“只要写得够真,够痛,天地就会回应。”
举子们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有人问:“陈解元……您愿意带我们吗?我们不怕苦,能抄书,能做饭,能熬夜校稿……”
陈砚舟没回答。
他转身,面向客栈大门。
然后抬起手,指着那块写着“悦来客栈”的木牌。
“今夜,这里住‘十杰’。”
人群愣住。
“什么……十杰?”
“我不知道哪十个。”陈砚舟说,“但我知道,你们中间一定有。”
“可是……我们连名字都没人记得。”
“那就从今晚开始让人记住。”他说,“谁第一个背出《将进酒》,谁就第一个进门。”
一片寂静。
然后,一个瘦个子举手:“我背过一点……”
“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声音发抖,但一直没断。
背完最后一句,他喘着气抬头。
陈砚舟点头:“你可以进去。”
第二个人立刻接上:“我也会!天生我材必有用……”
第三个人卡住了,干脆跪下:“大人,让我抄十遍行不行?就在这门口抄!”
“可以。”陈砚舟说,“抄完就能进。”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背诗。有的流利,有的磕巴,有的边哭边念。
掌柜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寒门学子被赶走。有人冻病了,有人饿晕了,还有人半夜偷偷在墙上写字,第二天就被抹掉。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有人站出来了。
而且是以一首诗,赶走了权贵,打开了门。
他抬头看陈砚舟。
年轻人站在台阶下,没进客栈,也没走。他就那样站着,像一根钉子,把不公平的门撬开了缝。
“陈解元……”掌柜走过去,“您真要让他们都住?”
“都住。”
“可他们会吵,会穷,会付不起钱……”
“我付。”陈砚舟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先押三天。”
掌柜接过银子,手抖了一下。
这不是普通的银子。这是翰林院赏的功名银,上面刻着龙纹。
拿着它,等于拿着护身符。
“您……图什么?”掌柜低声问。
“图以后有人替我说话。”陈砚舟说,“当权贵又要踩人的时候,我希望不止我一个人站出来。”
掌柜说不出话了。
他只觉得胸口发热。
这时,最后一个纨绔从楼上窗口探头,朝下面吐了口痰。
痰飞在半空。
陈砚舟抬手一扇。
扇面轻挥,一道气流掠过。
痰在空中转了个弯,精准地落在那人自己脸上。
楼上响起一声惨叫。
“哎哟!谁干的?!”
没人回答。
只有楼下传来一阵哄笑。
陈砚舟收起扇子,看向那群还在背诗的举子。
“继续。”他说,“背不完,别睡觉。”
一个小个子举手:“大人,我能问个事吗?”
“说。”
“您肩上那只鹤……真的来过吗?”
周围一下子安静。
所有人都看向他。
陈砚舟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抬起手,摸了摸左肩。
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他记得那种重量。
“它来过。”他说,“而且还会再来。”
他转身,走向客栈大门。
在门槛前停下。
回头看了看京城的方向。
太阳高悬。
风吹动他的衣角。
他抬脚,跨过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