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把铜扣攥在手里,指节发白。门外那匹黑马已经停下,骑手没下马,斗篷湿漉漉地垂着,紫玉令牌半露在外。他没说话,只是把铜扣翻了个面,看到“李”字还在,才松了口气。
小厮抖着雨衣站在旁边,一句话不敢多说。
陈砚舟抬头看了看天。雨停了,雾起了。灰白色的雾从巷口漫进来,像一层薄纱盖住整条街。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声,天快亮了。
他转身回屋,把考篮提起来,检查了一遍笔墨纸砚。折扇塞进侧袋,诗稿用油纸包好,放进贴身锦囊。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凉的,但很稳。
“备马。”他对门外说。
车夫早就等在门口,牵着一匹白马。马是昨夜守城将军派人送来的,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缰绳上挂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干粮和水囊。
陈砚舟走过去,拍了拍马脖子。白马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头。
他正要上马,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
回头一看,银甲女子骑马而来,铠甲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她一手握缰,一手按在剑柄上,眼神直直盯着他。
是慕容昭宁。
她勒马停在五步之外,声音不高,却清晰:“陈砚舟。”
“公主早。”他拱手。
“你昨夜写的《从军行》,”她说,“我带走了。”
“我知道。”
“诗中所言‘雪山长云’‘黄沙百战’,与北漠地形完全吻合。你从何处得知?”
陈砚舟没答。他笑了笑,反问:“公主可识得‘大漠孤烟直’?”
慕容昭宁眉头一动。
他继续说:“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空气静了一瞬。
这是《使至塞上》里的句子。也是前几日他在街上念给她的第一首诗。
慕容昭宁没动,但手松开了剑柄。
“这些诗,”她说,“不是你抄的?”
“是我写的。”
“一个没去过北漠的人,怎么写得出这种诗?”
“读过很多书。”他说,“也想过很多事。”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抬鞭一指:“那你可知,狼山以北三十里,有一处断崖,当地人叫‘铁门关’?”
“知道。”他说,“风从谷底往上吹,马蹄声传不出三丈。”
她眼神变了。
陈砚舟又说:“那里不适合埋伏,因为草太短,藏不住人。但如果在东侧坡地挖陷马坑,再用火油引燃枯草,就能逼敌军往西退,正好落入伏兵包围。”
慕容昭宁沉默了。
良久,她低声说:“这地方,连我们王庭也只有少数将领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他说,“我也知道。”
她突然笑了下,很轻,几乎看不见嘴角动。
“你胆子不小。”她说。
“我只是答题。”他说,“策论题目是边疆布防,我照实写了。”
她没再问。扬起马鞭,往旁边让开半步。
“去吧。”她说,“别在路上被人截了考篮。”
陈砚舟点头,翻身上马。
马蹄踩在湿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他刚要走,腰间玉佩晃了一下,碰到了慕容昭宁马鞍上的剑穗。两件东西轻轻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微响。
叮——
像风吹铃。
他回头看她一眼,她也正看着他。
两人谁都没说话。
陈砚舟收回目光,轻夹马腹,白马迈步前行。
雾越来越浓,街道两旁的屋檐都模糊了。茶馆刚开门,伙计拎着水桶出来泼地。几个挑担的小贩蹲在路边啃饼子,看见他骑马过来,纷纷抬头。
“那是陈解元?”一人问。
“肯定是!白马青衫,腰佩玉,昨夜府衙说他写的诗惊动皇宫,铜鹤都叫了!”
“真的假的?”
“我表哥在贡院当差,亲眼见的,榜纸金光一闪,主考官当场跪了!”
议论声传进耳朵,陈砚舟没回头,也没笑。他只把手伸进怀里,确认诗稿还在。
前方城门缓缓开启,守门士兵看见他,竟主动拉开栅栏。
“陈公子!”其中一个喊,“您慢走,一路平安!”
他点头致意,马速不减。
穿过城门洞时,阳光正好破雾而出,洒在他肩头。那束光斜斜照进锦囊,映得诗稿边缘泛起淡淡金边。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文气又动了。
就在这时,茶楼顶楼,一块瓦片微微移位。
钱永昌蹲在屋脊后,手指抠着檐角,死死盯着那个背影。他穿一身灰袍,脸上抹了泥灰,远远看去就像个修瓦匠。
但他眼里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看着陈砚舟策马远去,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追。”
楼下巷子里,立刻窜出两个黑衣人,贴着墙根跟了上去。
钱永昌没动。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苏州城地图,贡院位置被红笔圈了三次。他又摸出一枚紫玉令牌,和昨夜黑马骑士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盯着令牌看了很久,猛地把它摔在地上。
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他冷笑:“你想靠文章进宫?做梦。州试还没考完,我就让你卷子丢在粪坑里。”
他站起身,正要走,忽然听见楼下有动静。
低头一看,车夫正牵着空马往回走。
他眯眼。
那车夫路过一家早点摊,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吃一边哼小曲。
“……金榜题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
钱永昌脸色沉下来。
他认出来了。这车夫不是陈家雇的,是守城将军府的人。
也就是说,陈砚舟从出门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人暗中护送。
他咬牙,迅速从后梯下楼,钻进小巷。
此时,陈砚舟已行至官道岔口。左边通往贡院,右边通向郊外坟场。雾基本散了,阳光铺满路面。
他拉住缰绳,停下来。
考篮放在腿上,他打开最外层的小格,取出一支毛笔。笔杆底部刻着一个“李”字——是李明辉送他的那支。
他看了看,又放回去。
然后从锦囊里抽出诗稿,快速扫了一眼。
《从军行》三个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浮现出来,只有他看得见: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这是《唐诗三百首》刚刚解锁的内容。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随着他靠近贡院,书中自动翻页,多出整整一章边塞诗。
他嘴角微扬。
看来,这场考试,不止是答题那么简单。
他把诗稿收好,正要上路,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急促逼近。
回头一看,慕容昭宁又来了。
她这次没拦他,只是并排骑了过来。
“我改变主意了。”她说。
“嗯?”
“我不让你一个人去考场。”
“为什么?”
“因为你这首诗。”她拿出一张纸,正是《从军行》誊抄版,“它不该只属于一场考试。”
陈砚舟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认真。
“它该属于战场。”她说。
说完,她一夹马腹,冲到他前面,扬鞭指路:“走,我陪你到贡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