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说完就退到一旁,马车停在贡院外五十步,车帘动了一下,很快放下。
陈砚舟没再看那辆车,只把手从腰间短刀上移开,跟着迎宾小吏转身进了府衙西园。
园子里已经摆好了宴席。
桌案整齐排列,烛火通明,香气飘在空中。
知府坐在主位,见他进来,笑着抬手:“陈公子来了,请上座。”
陈砚舟拱手行礼,走到安排好的位置坐下。
旁边几位穿青衫的年轻书生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低声说:“这人真是寒门出身?州试头名也就罢了,听说府试也是他?”
另一人冷笑:“文章带金光,谁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法。”
还有人盯着他袖口:“看他那身旧青衫,补丁都磨白了,也敢坐首席?”
这些话声音不大,但也没刻意压低。
陈砚舟假装没听见,低头整理袖子,手指轻轻碰了下袖中那本“活”的《唐诗三百首》。
书页安静地躺着,像一块温热的石头。
知府举起酒杯,全场安静下来。
“今日设宴,不为别的,”他说,“只为庆贺我扬州出了一位真才子。州试榜首,实至名归!”
众人举杯,有人喝得痛快,有人抿了一口就放下。
知府放下杯子,目光落在陈砚舟身上:“陈公子文章惊世,不知可愿当场赐诗一首,让我们这些老朽也开开眼界?”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静了。
不少人竖起耳朵,等着看热闹。
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站起身,拱手道:“听闻陈兄博闻强记,诗词信手拈来。不如即兴赋诗,若能一气呵成、不假思索,我等心服口服。”
他话音刚落,旁边几人纷纷附和。
“对,别是抄了前人诗句冒充原创吧?”
“就是,金光再亮,也得看是不是真的。”
陈砚舟抬头看了那人一眼,笑了。
“你说得有理。”他说,“诗要即兴,才有意思。”
他站起来,走到案前,提起笔蘸墨。
脑子里,《唐诗三百首》突然亮了一下,一行字浮现出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文气瞬间涌入神魂,脑子变得清明。
他提笔就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第一句落下,有人皱眉:“这开头……好大口气。”
第二句写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个老学究猛地抬头:“这比喻……从未见过!”
陈砚舟不停笔,继续写下去。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念到这一句时,有个书生差点打翻酒杯。
“这话说得太透了……简直像是把人心里的话挖了出来。”
他越写越快。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写到这里,全场已经没人说话了。
所有人都盯着那张纸,看着墨迹未干的诗句,像是被钉住了。
连知府都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酒杯,忘了放下。
最后一行写完——“与尔同销万古愁”。
笔锋收住的那一刻,整张诗稿忽然泛起金光。
不是一点点,而是整张纸从内往外发光,像点燃了一团看不见的火。
光芒扩散开来,照亮了半边庭院,连树影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文气共鸣!”
有人失声叫出来。
“这不是背的!这是他自己写的!只有原创文章才能引动天地认可啊!”
知府冲上前,一把抓起诗稿,反复查看。
他手指发抖,眼睛瞪得极大。
“三十年……我监考三十年,从没见过诗未成而文气先动的情况!”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砚舟,“此诗豪迈旷达,气势凌云,当称震古烁今!”
席间哗然。
刚才还冷嘲热讽的几个才子,此刻全低着头,不敢对视。
那个提议出题的年轻人脸色涨红,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憋出一句:“……是我眼拙了。”
有人开始抄录诗句。
一个年轻士子拿笔的手都在抖,抄到“天生我材必有用”时,直接跪了下来。
“这句……这句该刻进学堂墙上!”
旁边人拉他,他还不肯起:“让我抄完!这首诗一定能传百世!”
知府亲自捧着诗稿走到中央,大声宣布:
“自今日起,陈砚舟之名,不止响于贡院,更要传遍江南文苑!谁再敢质疑,便是与我扬州所有读书人为敌!”
掌声轰然响起。
灯笼晃动,人影交错,整个西园沸腾了。
有人敬酒,有人作揖,还有人干脆站在远处望着他,眼神里全是敬畏。
陈砚舟被人围在中间,脸上依旧平静。
他接过一杯酒,浅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多谢诸位抬爱。”他说,“诗是临时想到的,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指教。”
这话一出,更没人敢接了。
谁还能指出这首诗的毛病?
连标点都没人敢改一个。
他退到回廊边上,靠柱子站着。
夜风吹过来,吹动他的衣角。
远处还在议论,有人念着诗句,有人讨论文气,还有人在问:“他到底是什么背景?哪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
陈砚舟没回头。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不会再有人把他当成那个可以随便嘲笑的寒门小子了。
他只是记得,白天在榜前,那个考生问他:“‘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当时说:“因为我相信。”
现在他也一样。
他相信这些诗会改变他的命运。
他也相信,有些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正想着,一个小吏匆匆跑来,在他耳边说:“知府大人请您过去,有贵客想见您。”
陈砚舟点头,转身往主厅走。
路上经过一座小桥,桥下流水潺潺。
他脚步顿了一下。
水面倒映着灯火,也映出他的脸。
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一点光,像是藏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抬起手,摸了摸袖子。
那本书又热了一下。
主厅门口,知府正和一位身穿紫袍的老者说话。
看到陈砚舟走近,知府立刻迎上来,笑容满面:“这位是礼部派来的观察使,特意来见你。”
老者上下打量他一眼,缓缓开口:“听闻你写了首《将进酒》?”
陈砚舟拱手:“临时涂鸦,不足挂齿。”
老者眯起眼:“诗中‘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可是表达对权贵不屑?”
陈砚舟笑了:“我只是觉得,喝酒比上班舒服。”
全场一静。
随即爆发出哄笑。
连那老者都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你这小子……胆子不小。”
知府赶紧打圆场:“他年轻,说话直率。”
老者哼了一声,却没生气,反而多看了他两眼。
陈砚舟站在那里,笑着应酬。
他知道,这些人开始认真看他了。
不再是看一个侥幸中榜的寒门书生,而是看一个可能搅动风云的人物。
宴会还在继续。
有人提议把这首诗刻碑立于贡院门前。
有人建议收入明年科考范文集。
还有一个老翰林当场表示,要收他为徒。
陈砚舟一一婉拒。
他说:“诗是写出来的,不是供起来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向园子深处。
身后喧嚣不断,但他走得越来越远。
走到一棵老槐树下,他停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是刚才那首《将进酒》的草稿,边缘已经微微发黄,像是被火烤过。
他把它折好,放进怀里。
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很亮,星星很多。
这时,一个仆役悄悄走来,递给他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纸,没有署名。
他拆开看了一眼,眉头轻轻一动。
信上只有五个字:
“京城有人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