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油灯的火苗已经熄了。陈砚舟坐在偏厅案前,手里还攥着那枚紫玉令牌。他的指节发白,袖口沾了点灰,是昨夜风吹进来的尘。
他没睡。
老丁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冷风。他搓着手,低声说:“查清楚了,西街客栈那三人,一个姓赵,礼部挂名的小官;一个在誊录房干过差事,去年被辞退;第三个,昨天进了贡院,顶的是杂役缺。”
陈砚舟点点头,把令牌放进怀里。他提笔写了一张纸条,盖上半角印信——那是知府默许他用的监察残印,只够查一次小库房,不能再多。
“拿去给暗卫,让他们以巡查遗物为由,盯紧誊录房西侧小库。任何人进出,记下名字、时间、手里拿的东西。”
老丁接过纸条,转身要走。
“等等。”陈砚舟又叫住他,“你亲自去一趟誊录房外的茶棚,我要在那里等消息。”
他起身,整了整青衫,走出偏厅。
晨雾还没散,贡院东廊的茶棚支着布帘。陈砚舟要了碗粗茶,坐在靠道的位置。他不看人,也不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在数时辰。
辰时三刻,一个穿低品官服的中年男人走进贡院大门。他走路挺胸抬头,手里拿着文书,直奔誊录房。
陈砚舟抬眼看了他一眼,没动。
这人他记得。赵元礼,赵氏族谱上的远房叔伯,三年前因贪墨学田银子被革职,后来听说在礼部混了个闲差。现在倒好,穿起官服,装起考官来了。
不到一盏茶工夫,暗卫回来报信:“赵元礼把一卷密封考纸交给了誊录官张某,说是‘优等卷补录备案’。”
陈砚舟笑了下。
“我的卷子还没拆封,哪来的优等卷?”
他从袖中抽出原卷封条,上面有编号和骑缝印。这是他昨晚从提调官那里借出来的,以防万一。
“去誊录房登记簿上查,今天有没有人递交过编号相近的卷子。”
暗卫领命而去。
陈砚舟端起茶碗,吹了口气。茶凉了,他一口喝完。
半个时辰后,暗卫回来,脸色沉:“查到了。张某登记了一卷‘补录卷’,编号比你的原卷少三位,但封条样式不对,没有骑缝印,也不是本次考试专用纸。”
陈砚舟把原卷封条拍在桌上:“那就不是补录,是调包。”
他站起身,往主考堂方向走。路过誊录房时,他停下脚步,对守门差役说:“我是考生陈砚舟,怀疑有人伪造考卷,欲行舞弊。请通报知府大人,我要当面呈报。”
差役犹豫了一下,进去通报。
陈砚舟就站在门口,不动。
午时将近,赵元礼又出现了。这次他手里多了个黄绸包裹,四角扎紧,像是重要文件。
他走到主考堂台阶下,正要进门,陈砚舟迎上去。
“赵大人。”
赵元礼皱眉:“你谁?”
“考生陈砚舟。”
“哦。”赵元礼冷笑,“寒门子弟,也敢拦官员去路?让开。”
“您手里那包是什么?”陈砚舟问。
“考务机密,轮不到你问。”
“既然是考务,为何不经登记入册?我刚才查了誊录房记录,您昨日递交的所谓‘优等卷’,编号不符,无印无签,属伪卷无疑。今日这包,是不是又要故技重施?”
赵元礼眼神一闪:“胡言乱语!我是奉命行事,你一个考生,懂什么规矩?”
“我不懂规矩。”陈砚舟声音不高,“但我懂真卷和假卷的区别。”
他从袖中抽出原卷封条,举起来:“我的卷子,编号三七九,骑缝印完整,监考官双签,存档可查。您那包里要是真东西,敢不敢当众打开验一验?”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个考生站在远处张望,差役也停下脚步。
赵元礼脸色变了:“你这是污蔑!我乃朝廷命官,岂容你随意质疑?”
“我不是质疑。”陈砚舟往前一步,“我是举报。”
话音未落,暗卫从侧廊冲出,一把夺下黄绸包裹。
“你们干什么!”赵元礼怒吼。
没人理他。
暗卫当场启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份仿写的考卷,字迹刻意模仿陈砚舟的笔风,但转折生硬,墨色不匀,最关键的是,全文无一处引发文气共鸣,纸面黯淡无光。
更可笑的是,卷首竟写着“头名候选”四个字。
陈砚舟把原卷封条贴在假卷旁边:“编号不符,纸质不同,无骑缝印,无监考签,内容毫无文气。请问赵大人,这种东西,也能算考卷?”
人群哗然。
有人喊:“这是舞弊!”
“换卷子!”
“抓起来!”
赵元礼额头冒汗,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我做的!是张某让我转交的!我只是帮忙!”
“帮忙?”陈砚舟笑了,“您一个被革过职的闲官,千里迢迢赶来州城,就为了帮一个小吏递卷子?”
他转向周围:“各位想想,如果这卷子真的进了评审流程,我的原卷却被压下,最后放榜时是谁的名字在榜首?是不是又一个‘代笔头名’?”
没人说话了。
就在这时,知府带着随从匆匆赶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假卷,又看了看陈砚舟手里的原卷封条,脸色铁青。
“谁准许这份卷子入库的?”他厉声问。
差役战战兢兢:“是……是赵大人递来的,说是有权特批……”
知府猛地转身,盯着赵元礼:“你是什么身份,敢自称有权特批?”
赵元礼还想辩解:“我……我是赵家血脉,曾在学政任职,这次是受聘来协助复核……”
“放屁!”知府怒喝,“你已被革职三年,连进贡院的资格都没有!谁给你穿的这身官服?谁给你开的门?”
他一挥手:“来人!把赵元礼给我拿下!封锁誊录房,传张某过来对质!这份假卷,立刻封存送审!”
差役上前按住赵元礼。他挣扎着大喊:“你们不能这样!我是赵家人!我妹妹是陈砚舟继母!这事没完!你们等着——”
话没说完,就被拖走了。
知府喘了口气,看向陈砚舟:“你早就知道他会来?”
陈砚舟点头:“昨夜抓了一个偷卷子的,搜出三皇子令牌。我猜,既然外人能动手,内鬼也不会闲着。赵家不会放过最后一次机会。”
知府沉默片刻,低声道:“你这是在逼我动手。”
“不是我逼您。”陈砚舟把原卷封条收好,“是他们自己走上绝路。”
知府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明明可以躲开这些事,安安心心等放榜。何必趟这浑水?”
“因为我不想等到放榜那天,才发现自己的名字是别人写上去的。”陈砚舟说,“科举是读书人的命,不能让蛀虫啃了根。”
知府没再说话,只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陈砚舟站在原地,风吹动他的衣角。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原卷封条,又摸了摸袖中的短刀。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
远处府衙的方向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
他迈步走向贡院石阶,一步步往上走。
台阶很干净,昨夜的风把灰尘都吹走了。
他站在最高处,面向整个考场。
下面有人指着他说什么,但他听不清。
他只是站着,手握原卷,目光平视前方。
阳光照在他脸上,没有笑,也没有怒。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从府衙方向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边跑边喊:
“陈公子!陈公子!府衙搜出赵元礼随身书信——上面有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