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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齐齐哈尔,傍晚的风还带着点凉飕飕的劲儿,却压不住城北那片新辟出来的广阔天地里蒸腾而上的热闹。

朱云飞一身簇新呢料中山装,衬得身板格外挺拔,他引着程德全缓步踏入这“北疆食荟”的大门。

“哎,作为一省巡抚,我竟不知齐齐哈尔还有此等场所,失职,失职啊。”程德全跟着朱云飞踏入住宅西区美食城时,这位在宦海沉浮多年、病体初愈的黑龙江巡抚,此刻背着手,脚步虽稳,那双阅尽沧桑的眼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眼前这片前所未闻的喧嚣景象。

“大人的身体刚刚调养好,以后就可以经常出来转转了,不过,世抚少爷没在家里说吗,他可是参与了所有美食广场的设计。”朱云飞虽然知道程德全因为寒病原因很少出门,但没想到他不知道这些。

“别大人大人的,你现在是总督了,我得喊你声朱大人,世抚那小子见你都要喊声世叔的。”程德全笑着对朱云飞拱手,却被朱云飞闪身避过。

“学生可不敢,程大人要是如此这般,我可就要把总督府搬迁到奉天去了,那可是有现成的官邸。”朱云飞笑道:“您也知道我这个总督怎么来了,我的目的只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东三省,可不是为了当什么官的。”

“你这家伙倒是不改初衷,保持本色啊,行了,给我介绍下吧,我这也算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不知为什么,和朱云飞在一起交流总是那么轻松,看着他一路成长,似乎等级、尊卑压根就不存在。

“程大人,您瞧,”朱云飞的声音带着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指向广场中央,“那就是咱们工业园最新出的产品‘擎天莲’,洋人叫伸缩遮阳伞的,目前欧洲的订单有好几百了。”

程德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广场中心,巨大的伞面正缓缓展开,宛如一朵钢铁锻造的莲花在暮色中优雅地舒展。伞骨铮铮,结构精巧。伞下,几十张擦拭得锃亮的木桌长凳整齐排列,一些早来的百姓已经围坐,捧着粗瓷大碗,就着刚出锅的热乎吃食,说笑声汇成一片暖流。

“巧夺天工啊……”程德全低叹,目光随即被四周一圈灯火通明的铺面牢牢吸住。

霓虹初上,五光十色的灯管勾勒出“老张头酱骨”、“关东第一锅烙”、“津门煎饼王”等形形色色的招牌,红的、绿的、黄的灯光交织流淌,映得人脸上光影变幻,仿佛闯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七彩世界。

“那些亮着的字……不用火?”程德全指着“津门煎饼王”门口那流光溢彩的招牌,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那是霓虹灯,大人,”朱云飞笑着解释,“靠通了电的气体发光,在夜里最是醒目,您再看那铺子门口挂着的方匣子。”

“别叫我大人大人的,让旁的听了说闲话,不知道怎么叫就直接说话就行。”程德全絮叨了几句,目光挪到煎饼铺门口悬挂的一个木框玻璃匣子上。

匣子里光影流动,竟有个穿着沾满面粉围裙的敦实汉子,正在里面笨拙地比划着。那汉子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对着镜头手足无措,一会儿挠着剃得发青的头皮,一会儿又结结巴巴地开口:“俺、俺家这煎饼……酱……酱是自己个儿熬的!老法子,黄豆酱打底,搁了俺们老家独门秘方的香料粉,小火慢咕嘟……一熬就是大半宿!香!真香!”

画面里的汉子越说越急,鼻尖都冒了汗珠,但一提到熬酱,那局促劲儿忽然就散了,眼神发亮,嗓门也敞亮起来:“面糊糊更不含糊!绿豆面、小米面、棒子面……七八样杂粮,俺爹俺爷那辈传下来的石磨,俺天天自个儿推!磨得细细的!那口感,吃过的都说好!筋道!有粮食的魂儿!”他激动地拍着胸脯,围裙上腾起一小片白雾,“您来尝尝!保准儿跟别家不一样!”

程德全看得目瞪口呆,这电视怎么循环播放他们家的广告?

朱云飞见他的神情,笑着补充:“咱们的电视还有一个功能,播放录像,我们把商户在电视台录制的广告循环播放,属于他们独有的宣传,您瞧那铺子门楣上,还有个发光的‘明星商户’小牌牌呢,只要是美食广场每季度销量排名前三的店铺都可以获此殊荣,这个流动荣誉会保留一季度,等下个季度评选结束后换到新的前三门店前。”

果然,煎饼铺的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霓虹牌亮着这四个字,在众多招牌中显得格外醒目。

朱云飞引着程德全,避开端着大海碗匆匆走过的食客,走向广场一侧更为开阔的区域。这里少了铺面的围拢,显得格外敞亮。

数把擎天莲下,一排排长长的灶台和水槽整齐排列,如同军营的伙房,水龙头一字排开,银亮亮的不锈钢在灯光下反着光。

“这便是‘共飨堂’了,”朱云飞介绍道,声音在略显空旷的自助区里显得格外清晰,“专为那些想吃得实惠、或者想和邻里搭伙过个嘴瘾的百姓预备的。”

程德全走近水槽区,只见十几只水龙头正哗哗地流淌着清水。

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褂子的妇人麻利地洗着一把翠绿的菠菜,水花四溅;旁边一个老汉则慢条斯理地刮着一条鲤鱼鳞片,鱼鳞混着血水冲入水槽下方的孔洞;最夸张的是一个水龙头前,盛着大米的锅上的水龙头就没停,人却不知跑哪里去了。

“这水……”程德全忍不住开口,“如此流淌,岂非浪费?”

“您放心,”朱云飞指着水槽下方复杂的管道接口,“这水是循环净水,从城外的嫩江引入,经过大滤池沉淀泥沙,再通过工部局新设的净水厂用明矾、细沙、活性炭几层过滤,最后还要过一道‘紫外线灯’杀灭水毒。”

他走到水池前指着标识继续说道:“红槽专洗鱼肉荤腥,洗刷的脏水也不浪费,走另一条管道,集中到沼气池,沤肥产气,气又能点灯烧火。您看那龙头下方,这个绿槽专洗菜蔬米粮,水会经过简单的过滤继续使用。两种清洗池泾渭分明,互不混杂,开着也无妨,洗米的水会循环利用。”

程德全俯身细看,果然见水槽壁上镶嵌着小小的搪瓷牌子,一个刻着“素”,一个刻着“荤”,水流清澈,毫无异味。他心头巨震,如此精妙周到的水法,耗费恐怕是个天文数字,这朱云飞……淘米锅的主人此时也回到了水池旁,是一个年轻学生打扮的男孩,程德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即便是免费的水资源,也不能这样浪费,我们要对自然和朝廷的馈赠怀着感恩之心。”

对方唯唯诺诺的应承后,众人继续往里走,便是烹饪区。

几十口大小不一的铁锅固定在砖砌的灶台上,灶眼下方是天然气炉。空气中弥漫着葱姜蒜爆锅的辛香、油脂煎炸的焦香、以及各种食材混合炖煮的醇厚香气。灶台旁的长条桌上,整齐摆放着数十个敞口陶罐,里面盛放着油、盐、酱、醋、糖、花椒、大料、辣椒面……琳琅满目,寻常人家厨房里有的、没有的,这里一应俱全。每个罐子旁还贴着纸条,写着“奉天豆瓣酱”、“山西老陈醋”、“粤海蚝油”等字样,甚至还有“德意志精炼菜籽油”、“意大利初榨橄榄油”这等稀罕物。

几个灶眼正腾起火焰,火焰上方悬着铁锅。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学生装的年轻后生正笨拙地翻炒锅里的土豆片,油星子噼啪作响,他手忙脚乱。

旁边一个挽着袖子的胖大婶看不过眼,粗着嗓门指点:“哎呦喂!傻小子!油热了得先下葱姜蒜炝锅啊!香味出来再下菜!你这样一股脑倒进去,成水煮土豆啦!”

后生面红耳赤,连声道谢,手忙脚乱地去抓调料罐子。

胖大婶摇摇头,顺手抄起自己灶上炖着的一锅喷香小鸡蘑菇,利落地盛出一小碗,塞给后生:“喏,先垫吧点!学做饭急不得!瞧你这架势,今儿这顿够呛,别饿着!”

后生感激地接过碗,香气扑鼻。

不远处,三张方桌拼在一起,俨然成了一个小宴席。

几个街坊邻居围坐,桌上摆着七八个菜,油汪汪的红烧肉颤巍巍的,碧绿的蒜蓉小白菜清爽诱人,一大盆酸菜白肉粉条汤热气腾腾,还有金黄的炸小酥肉、酱色的卤豆干……林林总总,虽非山珍海味,却透着家常的丰盛与温暖。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把最后一道清蒸鱼端上桌,招呼着:“老李头,别鼓捣你那咸菜疙瘩啦!快过来!就差你了!今儿我家出鱼,老张家出肉,王嫂子出菜,搭伙吃饭,热闹!”

被唤作老李头的老汉嘿嘿笑着,端着一小碟自己腌的脆黄瓜走过来:“来喽来喽!搭伙吃饭就是香!比自个儿在家对付强多喽!”

程德全默默看着,听着锅铲碰撞声、邻里间的笑骂招呼声、饭菜的香气,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漫过心间,“我竟不知是从何时,下辖的百姓能如此轻松的吃得起肉了。”说话间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美国运来的,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咱现在是不缺肉了,其他地方我还没法保证,至少黑省,肉比粮食便宜。”朱云飞有些得意的炫耀道。

“是弓琳琳的功劳吗?”程德全想起朱云飞提过,弓琳琳前往美国建立势力。

朱云飞有些感慨的说道:“她在美国废除了排华法案,购买了大量固定资产,算是美国的商业大鳄了,恩,还收购了几个超大牧场。”

程德全向朱云飞投去了一个怜悯的眼神,看的他有些不好意思。

这“共飨堂”里,没有深宅大院的食不言寝不语,有的是寻常巷陌的烟火气和人情味。

朱云飞在一旁低声道:“在此处开火,只收一点炭火钱。油盐酱醋,只要不是可着劲儿糟蹋,超出正常居家使用的量,都由那些提供调料的商号包圆儿,算是他们在电视上做广告的赞助,您看那墙上挂着的牌子。”

程德全转头,看到灶台区入口处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红纸黑字写着“本月调味赞助商:奉天大酱园、晋阳老醋坊、广府蚝油行、德意志莱茵粮油公司……”。牌子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珍惜物料,杜绝浪费。违者公示身份,列入共飨堂不受欢迎名单。”

“若有那不知惜福、胡乱糟践东西的呢?”程德全问道。

朱云飞指了指牌子旁边另一块稍小的公告板,上面已经贴了几张纸,写着人名和住址街坊,下面列着诸如“炸油条连油一起打包回家”、“用炝锅专用的红辣椒三斤做二两歌乐山辣子鸡”等劣迹,最后是鲜红的“不受欢迎”印章。

他语气转冷,“上了这榜,名字和劣迹公示七天,七天内,不得踏入共飨堂半步,屡教不改者,永久禁入,规矩立得严,执行得更严,大人您看,”

朱云飞下巴微抬,示意远处一个探头探脑、神情畏缩的年轻人,“那人上月就因只带着一颗葱来,放了一锅材料做炸酱带回家被挂了名,如今只能眼巴巴看着,我相信他不敢再犯了,咱们的百姓现在都知道这是朝廷给的福利,不想失去的话就不能想着占大便宜,现在部分富裕些的居民也会来食堂,品尝各地繁杂的调料,毕竟没有哪个家庭会备下如此多品类的调味品,他们会留下不少自己带来的葱姜蒜大料,来补充食堂的库存。”

程德全微微颔首,目光复杂,既有监督处罚的机制,还让百姓自发的拥护,这种感觉有些类似儒家的大同说法,不过他看着调味区摆放的咖喱,补充道:“需要设立追踪机制,谁提供的料理需要备注名字地址,而且选材限定在本市,真有去咖喱国带回咖喱来分享的,吃死人都是轻的。”

他随着朱云飞穿过弥漫着油烟和谈笑的共飨堂,又回到明亮如昼的商业美食街。

“程大人请看,”朱云飞在一家生意火爆的羊肉汤馆前停下,指着门口一块贴着红榜的牌子,“这是‘福聚全’上月的业绩公示,流水多少,净利多少,食客评分几何,写得明明白白。”

程德全凑近细看,只见红榜上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福聚全羊汤馆,上月总流水,银元一百八十五块四角,食材成本……食客评分(满分五星),口味,四星半;分量,五星;卫生,五星;服务,四星。综合评定,甲等。”

下面还有一行朱笔小字:“评语:汤醇肉烂,童叟无欺,掌柜厚道,望保持。”

“这……连赚了多少银子都贴出来?”程德全大感意外,这简直是把商家的命门都亮给外人看了。

“正是,”朱云飞点头,“所有商户,每月收支、利润、食客评分,必须公示。租金、食材成本、人工,都由官署统一厘定,确保商户即便经营不善,也能拿到齐齐哈尔人均月俸的托底补贴,大约10块银元上下浮动。但若想靠餐饮发财,只能靠手艺和心血,官府保他们一个安稳,他们只需把心思用在如何把东西做得更好吃、更干净上。”

他指着榜单上“净利”一栏:“您看,这七十四块多,说明掌柜的手艺好,顾客多,只有量大才会有利润,物价局限定了销售价格占所有支出的20%。”

“这样……利润少的话他们的积极性?”程德全觉得商人都是逐利的,限定利润似乎有些触动对方的蛋糕。

“您有所不知,持咱们黑省身份证的居民买所有的东西都是成本价溢价20%,外人的话是另一套价格,所以收入高低并不重要,我们提供了衣食住行上的低价,又开始普及教育医疗,最关键的是我们设置了福利保障门槛,年收入超过2000大洋的不享受低价福利。”朱云飞顿了顿,拿起旁边的大米说道:“就拿这米来说,每斤3文钱,那些外国人或者有钱人,就13文一斤了,财富税是有效平衡社会矛盾的方法,这些税收会直接补贴到低价福利中。”

“额……”程德全不知道如何评价,他有些看不懂了。

朱云飞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解释道:“咱们现在向外输出的主要是工业物品,我又低价购入了大量的牛羊肉粮食,民以食为天,政府补贴投入到食品收购,降低了饮食成本。”

“这样会不会降低我们百姓的粮食和畜牧积极性?”程德全感觉政府补贴降低粮食肉类价格好像有些不妥。

“大人英明,确实会有这种情况,所以现在黑省的粮食畜牧都是绑定到了屯居业绩中的,每年收获多少,第二年必须保持增长,幅度可以低,但不能没有,一旦发生停滞就会有调查组去勘察现场,看是否有解决的方案。”朱云飞表示这些我都想到了。

“额,也就是说……”程德全似乎找不到形容词。

“恩,农业畜牧都是咱们朝廷包办的,所有从业人员工资不得低于平均工资,且每亩利润的10%作为绩效工资。就像餐饮一样,我们托底,但不会养闲汉,也会引入竞争机制。”朱云飞顿了顿继续道:“比如餐饮门店经营不善,没顾客,我们也不会一直兜底。”

程德全顺着他的指引,又看到旁边一家门可罗雀的饺子铺。门口同样贴着榜单,但上面的数字和评分就凄惨得多:“顺记饺子馆,上月总流水,银元三十一块二角;净利,亏损五块三角……综合评定:丁等。警告:连续两月流水低于成本线,评分垫底。限期一月整改,否则取消经营资格,铺面收回另择良商。”

那饺子铺里,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正对着冷清的铺面发呆。朱云飞低声道:“给他机会改,下个月若还是如此,说明他要么心思不在吃食上,要么确实不是这块料。这铺子,自有能人来接手,官府的铺面,不能养闲人,更不能让食客的胃口受委屈。”

程德全默然,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说朱云飞提供的平均收入已经达到了10块银元,已然不低了,单说基本工资都一致,绩效工资全凭努力和付出,既让收入高的人不会超出预期让人仇富,又让收入低的人心服口服还能保障并不低的生活水平。

加之所有的生产材料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只要朝廷不出问题,这套办法,将利欲牢牢锁在了公平的框架中,近乎霸道,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无法反驳的务实。

他正思索间,朱云飞忽然眼睛一亮,语气瞬间带上了少有的热切:“您瞧那边!我那大师兄来了!”

程德全心头猛地一跳,抬眼望去,只见美食街入口处,几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正大步走来。

为首一人,身量极高,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衣装,外罩一件半长的黑色呢料风衣,步履间带着一种久经行旅的利落。

他面容轮廓深刻,肤色是常年在外的麦色,鼻梁挺直,唇线显得有些冷峻,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潭,偶尔扫过四周灯火辉煌的街景和喧闹的人群时,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审视的锐光,这是豆包对某帅气男子照片的真实复写。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精悍的汉子,穿着类似的便装,几人高大的身材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这边!”朱云飞已快步迎了上去。

纪沧海早已在人群中锁定了二人,他也疾步走来,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右手和朱云飞狠狠地握在了一起。

“我的好政委,一年多没见到真人了,你这组织生活会制度也不落实了……”纪沧海松开手,目光再次扫过四周的霓虹、电视、喧闹的人群,还有那远处舒展的巨大伞盖,最终落在那块“福聚全”的业绩红榜上,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你这搞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那些事回头再说,”朱云飞笑着,侧身引向程德全,“这位是程德全程大人,我的老上司,如今是咱们黑龙江的定海神针!程大人,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我的师兄纪沧海!”

程德全早已收敛心神,上前一步,郑重地拱手:“久闻纪公爵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他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纪沧海,这位报纸上只见过模糊影像、传说中身兼意大利华尔兹公爵与德意志莱茵河公爵双爵位的传奇人物,比想象中更年轻,也更……平凡。若非那身气度和个头,混在这市井街头,恐怕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纪沧海同样拱手还礼,姿态从容,带着一种见惯大场面的沉稳:“程中丞太客气了,朱云飞这一路走来承蒙您的照顾,我本人对您也是钦佩的很,时常听闻中丞在黑省力抗沙俄、整顿吏治的贤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程德全心中暗赞此子应对得体,不卑不亢,毫无少年得志的骄矜之气,他笑道:“公爵阁下过誉了,老朽病骨支离,若非朱总督妙手回春,又得他锐意革新之助,这黑省残局,恐难支撑。倒是公爵阁下,远涉重洋,为国奔波,更于那万国赛车会上扬我国威,实乃我辈楷模!”他巧妙地试探了一句。

纪沧海微微一笑,避重就轻:“些许虚名,不足挂齿,倒是这‘北疆食荟’,立意之新,用心之深,放眼寰宇,恐怕也难寻第二处。”他目光扫过热闹的街市,语气真诚,“程中丞,您老坐镇中枢,运筹帷幄,居功至伟啊。”

两人互相商业吹捧试探,朱云飞在一旁看得无语,适时插话打断这外交辞令:“公爵一路辛苦,中丞也是大病初愈,光站着说话像什么样子?走,咱们先去寻个地方坐下,边吃边聊!也一同品鉴下咱们这美食城里的烟火气!”

“正是此理!”程德全抚须笑道,“老朽今日就做个向导,陪公爵阁下好好逛逛这云飞弄出来的新奇景!”

一行人再次汇入美食街的人流,有了纪沧海这几位风尘仆仆、气质迥异的“外来者”加入,加上朱云飞这位东三省总督亲自作陪,他们所到之处,自然引得无数好奇的目光。摊主们认得朱云飞,见他陪着客人,更是卯足了劲吆喝,锅气蒸腾,香味愈发浓烈。

纪沧海似乎对什么都饶有兴致,他在一个现场抻面的摊子前驻足,看那师傅将一团面舞得如同银龙翻飞,啪啪地摔在案板上,手法干净利落。他微微颔首,用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朱云飞低语:“这力道,这节奏,没十年功夫下不来。”

走到一个卖烤羊腿的铺子前,巨大的铁架子上挂着十几条滋滋冒油、金黄焦脆的羊腿,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

纪沧海深深吸了口气,对旁边一个穿着皮坎肩、满脸油光的蒙古汉子用流利的蒙语说了句什么。那汉子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大嘴,露出憨厚又自豪的笑容,也用蒙语大声回应着,还用力拍了拍自己壮实的胸膛。

“公爵还会蒙语?”程德全好奇地问。

“学过一些,”纪沧海笑道,“店主说这是用兴安岭的柞木炭烤的,慢火煨透了,骨头都是香的,要不要尝一尝?”

程德全在一旁听着,心中波澜再起,这位公爵,不仅位高爵显,竟连蒙语也如此精通?他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牌?

纪沧海的目光很快又被前方一处聚集的人群吸引。只见一个挂着“胶东海鲜”招牌的铺子前,几个大木盆里清水养着活蹦乱跳的鱼虾蛤蜊。

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正站在盆边,从这壮硕的背影和衣着就能看出是赵天鹰。他手里捏着个小小的花蛤,一颗一颗的挑着丢进桶里,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天鹰,馋了?”纪沧海走过去,笑着问。

赵天鹰头也不抬,专注于手中的蛤蜊,嘴里应道:“队长,这花蛤新鲜!肉头厚,没沙!比咱在柏林码头吃的强!” 他这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旁边的程德全眼皮微微一跳,柏林码头?这些人足迹之广,远超想象。

纪沧海弯腰,也伸手从盆里捞起几个花蛤,掂了掂,又凑近闻了闻,点头:“嗯,海腥味正,是刚到的鲜货。”他抬头看向摊主,一个皮肤黝黑、透着海边人特有爽利劲儿的汉子,“老板,来三斤花蛤,再称两条活海鲈鱼。”

“好嘞!您稍等!”摊主麻利地应着。

朱云飞立刻会意,笑道:“怎么,要露一手?这共飨堂的灶台还有空呢!”他转头对程德全解释,“中丞有所不知,我们师兄弟都是男的下厨,那些姑娘们只负责吃,你别看弓琳琳一副小女生打扮,她也就会串个羊肉串,一烤就糊!”

程德全惊讶更甚:“哦?你们竟还精于庖厨?”

纪沧海只是淡然一笑:“在外奔波,自己不动手,就得吃那没技术含量的洋餐,学点皮毛而已,中丞见笑了。”

很快,两大盆吐净泥沙的花蛤和两条处理干净的海鲈鱼被送到了共飨堂一处空置的灶台边。他们的动静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尤其是看到朱总督都挽起了袖子在一旁打下手,更是围过来不少人。

纪沧海将一枚金币投入共飨堂收费箱,脱下那件质料考究的黑色风衣,随手搭在旁边的长凳上。他里面穿着挺括的猎装衬衫,袖口上缀着两枚小巧精致的蓝宝石袖扣。

他解开袖扣,不紧不慢地将袖子一层层卷至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结实的小臂。

纪沧海顺手抄起旁边一口沉甸甸的大铁锅,手腕一抖,“哐当”一声,将那口还带着水珠的铁锅稳稳地架在了旁边的灶眼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灶下煤火正旺,他拿起一个长柄葫芦瓢,舀起一勺旁边敞口大罐里的、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深黄色油脂,那是德意志精炼菜籽油。金黄的油线注入铁锅,在锅底迅速铺开,滋滋作响,青烟袅袅升起。

“葱姜蒜,干辣椒。”纪沧海声音平静。

赵天鹰早已备好,立刻将切好的雪白葱段、姜片、蒜瓣和一小把红艳艳的干辣椒段递上。纪沧海手腕一抖,这些辛香料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均匀地撒入滚油之中。

“滋啦——!”

剧烈的爆响伴随着一股猛烈、辛香、直冲天灵盖的复合香气瞬间炸开!白烟升腾!那辛辣浓烈的香气,如同无形的波浪,霸道地推开人群,让离得近的几个人忍不住咳嗽起来,却又贪婪地吸着鼻子。

程德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气味冲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

纪沧海眼神专注,右手抄起一把长柄大铁勺,在滚油中迅速翻搅几下,葱姜蒜和辣椒在油中翻滚,颜色迅速变得焦黄,浓郁的香味被彻底激发出来,辛辣中带着焦香。他左手端起那盆吐净泥沙的花蛤,手腕一沉,哗啦一声,满满一盆花蛤如同雨点,倾泻入滚烫的油锅之中!

更大的爆响瞬间炸开!花蛤坚硬的贝壳与滚烫的铁锅、热油猛烈碰撞,发出密集如炒豆般的噼啪声!白色的水汽混合着浓烈的辛香、海鲜特有的咸腥味冲天而起,形成一团翻滚的云雾!

纪沧海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右手铁勺如臂使指,在锅里急速翻动,让每一颗花蛤都均匀地裹上滚烫的油脂和辛香料。左手也没闲着,抓起旁边几个敞口陶罐,动作精准如调兵遣将,深褐色的齐鲁豆瓣酱甩入一勺,金黄的料酒淋入一圈,最后是点睛的几滴带着琥珀光泽的意大利香醋!

酱香、酒香、醋的微酸在高温下瞬间融合、升华!一股难以言喻的、勾魂摄魄的复合香气猛烈爆发!那香气层次分明,既有北方酱爆的厚重浓郁,又有海鲜的鲜甜本味,更夹杂着一丝来自遥远地中海的、独特而明亮的果酸气息!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直抵味蕾深处!

“嗬!这味儿!”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惊叹。

“我的老天爷,香迷糊了!”

“那酱,那醋……看着就不一般!”

程德全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口翻腾的铁锅和那霸道绝伦的香气攫住了,他从未想过,简单的炒蛤蜊,竟能爆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香气!这香气,带着一种横冲直撞、大开大合的力量感,充满了生命力!

铁锅里的花蛤在高温和酱汁的包裹下,贝壳纷纷“啵啵”地张开了口,露出里面雪白饱满的蛤肉,酱汁迅速渗透进去。

纪沧海手腕再次发力,铁勺如疾风般最后翻动几下,让酱汁均匀地裹住每一个张开的蛤蜊。他猛地将炉火调小,抓起一把切得细碎的翠绿香菜末,手腕一扬,如同天女散花般均匀撒在油亮酱红的蛤蜊上!

起锅!

纪沧海右手铁勺一抄,左手拿起一个大白瓷盘。手腕翻飞间,勺与锅沿清脆碰撞,酱汁浓郁、蛤肉饱满、点缀着翠绿香菜的花蛤如同瀑布般倾泻入洁白的瓷盘之中,堆成一座香气四溢的小山!

多余的酱汁在盘底汇聚成诱人的琥珀色湖泊。最后几颗花蛤在锅里滴溜溜打转,被他一勺精准抄起,稳稳落在“山顶”。

整个过程,从下料到起锅,不过短短两三分钟,却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惊肉跳,仿佛目睹了一场铁与火、力与美的绝妙舞蹈!

“献丑了。”纪沧海放下铁勺,将那一大盘热气腾腾、酱香扑鼻、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爆炒花蛤端到旁边的长条桌上。

“老大这手艺,不找朱云飞在这盘个店面可惜了。”赵天鹰一边麻利地收拾着灶台,一边笑着打趣。

程德全心头依旧震撼难平,但此刻,那盘花蛤的诱惑力显然更大。朱云飞早已拿来了几双干净的竹筷,递给程德全一双:“您先请!趁热!尝尝这中西合璧的‘公爵炒蛤’!”

程德全定了定神,接过筷子,他并非贪图口腹之欲之人,但眼前这盘东西,仿佛凝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他夹起一颗花蛤,贝壳微烫,酱汁粘稠欲滴。他小心地避开辣椒段,将那颗裹满酱汁的雪白蛤肉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咬下。

瞬间!

一股极其复杂、极其猛烈、又极其和谐的滋味在口腔中轰然炸开!

夸张的说,不啻于食神等片中直接在空中来回飞的爆炸头,即便是高贵如黑龙江巡抚,程德全也很少能吃到如此刺激,炸裂的美食。

“唔!”程德全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呻吟的喟叹。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这瞬间爆炸的极致美味牢牢锁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在这一刻他被这纯粹而强大的味觉体验冲得七零八落!

等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迷醉和不可思议的亮光。他甚至忘了仪态,迫不及待地又夹起一颗更大的花蛤,飞快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露出近乎孩童般满足的神情。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却觉得任何语言在这盘炒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中丞喜欢就好。”纪沧海淡然一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目光转向赵天鹰,“天鹰,别愣着,露两手。”

“得令!”赵天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走到另一个灶台前,目光扫过自己买来的食材,瞬间锁定了一块新鲜水灵的猪腰子。他抄起腰子,放在砧板上,又拿起旁边一把厚背薄刃的桑刀。

没有花哨的起手式,赵天鹰眼神一凝,整个人气质瞬间变了,方才的嬉笑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冷冽的专注。右手刀光一闪!

“笃笃笃笃笃笃……!”

密集如暴雨敲打芭蕉叶的声音骤然响起!那声音快得连成一片,几乎分不清间隙!砧板上,那块暗红色的猪腰子如同被施了魔法,在雪亮的刀锋下飞速分解、变形!众人只看到刀光在他手中化作一片模糊的银色光幕,光幕笼罩之下,腰子内部那些白色的筋膜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精准剔除,暗红的腰肉则被分解成无数大小、厚薄完全一致的菱形片!

不过十几个呼吸,刀光骤停,赵天鹰手腕一抖,刀尖在砧板边缘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再看砧板上,刚才那块完整的腰子,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叠得整整齐齐、每一片都呈完美菱形、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腰花片!阳光透过薄片,能看到清晰的脉络。旁边,一小堆被剔除得干干净净的白色筋膜弃置一旁。

“好刀工!”围观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喝彩!这手快刀,干净利落,神乎其技!

赵天鹰面无表情,迅速将腰花片收入碗中,倒入料酒、少许盐和淀粉抓匀。动作一气呵成。点火,热锅,倒油。油温升腾,青烟冒起时,他将腌好的腰花片哗啦一声倒入滚油中!

“刺啦——!”

又是一声爆响!腰花片在滚油中迅速卷曲、变色,由暗红变为诱人的粉白卷曲状,如同瞬间绽放的朵朵玉兰!赵天鹰动作快如闪电,铁勺翻飞,爆炒!同时,左手抓起早已备好的葱段、姜片、蒜末、泡发的黑木耳、撕好的嫩笋片,以及一小碗用酱油、糖、醋、料酒、淀粉调成的亮红色碗芡,如同天女散花般精准投入锅中!

铁勺与铁锅急速碰撞,发出铿锵的金铁交鸣!火焰在锅底升腾,映亮了他冷峻专注的侧脸。腰花的嫩滑、木耳的脆爽、笋片的鲜甜、葱姜蒜的辛香、酱醋糖调和出的咸鲜微酸回甜的复合味道,在猛火快攻下瞬间融合!浓烈的香气再次席卷开来,与旁边纪沧海那盘花蛤的酱香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最后,赵天鹰手腕一颠,大勺一抄,一道油亮酱红、点缀着黑白黄绿各色、散发着浓烈镬气的爆炒腰花便稳稳落入盘中!热气蒸腾,腰花如玉兰绽放,芡汁明亮诱人。

“请!”赵天鹰言简意赅。

朱云飞也笑着挽起袖子:“队长和天鹰都露了绝活,我也不能干看着,中丞,您稍等,我给您弄个咱们东北最实在的——猪肉炖粉条子!”

他动作麻利地切肉、泡粉条、炝锅、翻炒、添汤、下料……虽然不如纪沧海和赵天鹰那般充满视觉冲击力,却也沉稳扎实,透着一种家常的温暖和可靠。

其他几个队员也纷纷上手,有做凉拌三丝的,有煎荷包蛋的,有蒸米饭的……很快,长条桌上便摆得满满当当。

菜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洪流,程德全被让到主位,看着眼前这桌由东三省总督、意大利兼德意志双料公爵、以及一帮神秘莫测的“师兄弟”亲手烹制的、充满了市井烟火气的宴席,心头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中丞,诸位,请!”纪沧海举起朱云飞倒上的、产自本地小烧锅的清冽白酒。

众人举杯相碰,程德全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看着眼前这群在这热气腾腾的灶台边挥洒自如的年轻人,看着周围被香气吸引、脸上带着淳朴笑意和好奇目光的百姓,再望向远处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美食街,和更远处那片邻里协作、其乐融融的自助烹饪区……

他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仿佛被这满桌升腾的热气和浓烈的香气彻底融化了。他仰头,将杯中辛辣却暖人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头直烧到胃里,驱散了体内最后一丝寒意。

“好!好酒!好菜!好地方!”程德全放下酒杯,看着纪沧海和朱云飞,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公爵阁下,云飞,你们这‘北疆食荟’,这‘共飨堂’……好啊!真好!老朽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也暖了心肠!这才是我华夏应有的气象!民生之乐,莫过于此!”

他拿起筷子,不再客气,率先夹了一大块朱云飞炖得软烂入味的五花肉,又舀了一勺吸饱了肉汤、晶莹剔透的粉条,送入口中。

肉香浓郁,粉条滑糯,汤汁醇厚,他细细咀嚼着,感受着那朴实无华却直抵人心的温暖滋味,仿佛嚼着的,是整个齐齐哈尔焕然一新的生机。

月光清冷,无声地流淌在“北疆食荟”巨大的伞盖上,又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朦胧的光斑。喧闹的人声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下来,摊主们开始收拾家伙什,熄了炉火,关闭了那些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只有“共飨堂”水槽区刷碗洗菜的声音,在寂静广场中显得格外清晰。

长条桌旁杯盘狼藉,那盘凝聚了纪沧海心力的爆炒花蛤早已空了,只剩下盘底一层红亮浓稠的酱汁,凝固着方才的烟火气息。

赵天鹰那道刀工惊世的爆炒腰花也只剩零星的木耳和笋片。朱云飞那一大盆猪肉炖粉条更是见了底,连浓稠的汤汁都被拌着米饭刮得干干净净。

程德全面前的碗碟同样空空如也,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抚着胃部,脸上残留着饱食后的满足红晕,眼神却有些微醺的迷离,上一次这样痛快的吃喝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这可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纪沧海也放下了筷子,他靠坐着,姿态放松,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由他兄弟一手缔造的奇景。

“真静下来了,”朱云飞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充满了成就感,“您听听,中丞,这才叫‘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底气。吃饱了,喝足了,人心就安定了,啥歪门邪道都没了土壤。”

程德全缓缓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共飨堂”入口那块巨大的公告牌上,红纸黑字的“本月调味赞助商”名单在月光下有些模糊,但下方那行“珍惜物料,杜绝浪费”的小字,却像一道烙印,清晰地刻在他心里。他想起之前那几个浪费食材被公示姓名的年轻人畏缩的身影,想起那些在自助区里互相帮衬、拼桌共享的街坊邻居。

这看似严厉到不近人情的规矩,却像一道无形的堤坝,稳稳地约束着人性中那点贪婪和惰性,让这口“大锅饭”能长长久久地热乎下去。

“以利驱之,以规束之,以情系之……”程德全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回味着今晚所见所闻的精髓,“云飞啊,你这套法子……妙!真妙!”他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向纪沧海,“公爵阁下,老朽冒昧问一句,这等规制,这等巧思……在泰西诸国,可曾得见?”

纪沧海端起面前那杯残酒,轻轻晃了晃,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液挂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规矩?约束?那些家伙,骨子里只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他们何曾真正在意过底层草芥的饱暖?他们所谓的‘文明’、‘秩序’,不过是粉饰太平、压榨掠夺的遮羞布罢了。”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喉结滚动了一下,“中丞,您看到的这‘共飨堂’里流淌的循环水,这公示的商户榜单,这严厉的浪费惩罚……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是真正把‘人’当人看的尝试,是把力量,用在了让大多数人能活得像个‘人’的地方。我们要重塑的除了秩序,还有道德,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天下太平,我们还要缔造一个公平公正的盛世。”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程德全心湖中激起千层浪。

程德全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酒液晃出几滴,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听过无数慷慨激昂的救国论调,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洋务维新,却从未有人,能用如此平静而冷酷的语言,一针见血地刺破那层“西洋景”的华丽外衣,直指其血腥的本质。而纪沧海话语中那份对“把人当人”的执着,又与他今晚在这片烟火之地感受到的温暖,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朱云飞敏锐地感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你这趟回来,能待多久?奥运会在即,你和兄弟们准备的如何了?”

“训练场地定在国际米兰那里,博盖塞亲王说下午的时候去谈了谈,直接买下来了。”纪沧海放下酒杯,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北疆的夜幕,望向遥远的泰晤士河畔,“明天你敲定朝廷的手续我们就启程出发。”

“倒是你这边,云飞,”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朱云飞,“摊子铺得有些大,小心树大招风,国内我们的原则不变,不动手不干涉,顺其自然,所以这里的问题我们没法帮你。”

“放心,”朱云飞神色一肃,“有黑龙军坐镇,出不了问题的。”

程德全在一旁听着这近乎赤裸的密谋,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个谈笑间翻云覆雨,一个目光如刀洞察万里,他们所图谋的,绝非仅仅一个齐齐哈尔的“乌托邦”!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那就好。”纪沧海点点头,似乎对朱云飞的回答很满意。

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肩背,那件深灰色的猎装下,肌肉线条流畅地绷紧了一瞬,透出猎豹般的爆发力。“程大人,来之前我刚在朝鲜覆灭了小鬼子的姬路师团,估计年底还有一战,您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指导下工作。”

他目光扫过程德全有些苍白的脸,语气缓和下来,“中丞大人,不早了,我们送您回去,对了,您说想参与对沙俄的最终一战,您近期稍微准备下吧,估计这几个月就会发动总攻。”

程德全如梦初醒,连忙也站起身:“真的……”

“当然是真的。”朱云飞笑着扶住他的胳膊,“过几天乌拉尔以西就全都是咱的地方了,当然打下来也不能说哈,还不是公开的时候。”

一行人离开“共飨堂”的长桌,踏着满地清冷的月光,缓缓向美食城的出口走去。白日里喧嚣鼎沸的广场此刻空旷寂静,只有巨大的“擎天莲”伞盖在月光下投下沉默而庞大的阴影。

穿行在已经打烊、只余招牌灯箱幽幽微光的美食街中,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偶尔有巡逻的兵丁小队整齐走过,看到朱云飞,立刻肃然立正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程德全默默观察着这些士兵,装备精良,士气饱满,与旧式巡防营的暮气沉沉截然不同,这就是朱云飞口中的“新编镇”的兵?

快到出口时,纪沧海脚步微顿,他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舍,投向城西那片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机器低沉轰鸣的方向,那是朱云飞督建的齐齐哈尔兵工厂所在。

“对了,云飞,”纪沧海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我这次从柏林回来,带了几份克虏伯最新的火炮图纸和一套精密的膛线加工机床说明书。东西放在城西货栈了,你明日派人去取,这些武器咱们用不上,建两条生产线给醇亲王用。”

朱云飞无奈道:“克虏伯的还算新炮?我现在优秀技工都忙正事呢,谁有功夫去造那垃圾啊。”他顿了顿,“等西伯利亚战事结束了,修复改造下缴获的武器吧。”

程德全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他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晚风拂过他花白的鬓角。

他望着纪沧海平静无波的侧脸,又看看朱云飞因不满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再环顾这片在夜色中沉静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新城……克虏伯大炮是垃圾……

到底是他疯狂,还是这世界变得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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