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不是做的,是在七岁那年。母亲把我推进衣柜时,手心的汗蹭在我新买的碎花裙上,像块发潮的霉斑。“别出声,”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等叔叔走了,妈妈带你买草莓蛋糕。”
衣柜里的樟脑丸味呛得我睁不开眼,我听见客厅里传来玻璃杯碎裂的脆响,还有母亲压抑的哭喊,像被捏住脖子的猫。那个自称“叔叔”的男人,上周还笑着往我兜里塞水果糖,此刻他的皮鞋声在地板上拖沓地响,离衣柜越来越近。
后来母亲再也没提过草莓蛋糕。她的眼眶总是青的,说话时会突然盯着我身后的墙壁发呆,好像那里藏着什么救命的稻草。男人开始住进家里,他的皮带总在夜里抽打母亲的房门,我缩在被子里数天花板上的裂纹,数到第七道时,就能听见母亲低低的求饶。
十二岁那年,我在放学路上被几个男生堵在巷子里。他们抢了我攥得发烫的十块钱——那是我攒了半个月的早餐钱,想给母亲买瓶治烫伤的药膏。带头的男生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说我妈是“卖的”,说我早晚和她一样。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红,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咬下去,直到尝到铁锈味才松口。
他们骂骂咧咧地跑了,我蹲在地上捡那几张被踩脏的纸币,风卷着落叶擦过我的脚踝,像谁在哭。那天我没回家,在公园长椅上缩了一夜,天亮时才发现手里的钱被攥成了纸团,边角都烂了。
十五岁,母亲喝农药死了。男人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包括她藏在床板下的、用塑料袋层层裹住的积蓄。葬礼上没人掉眼泪,只有邻居阿姨偷偷塞给我一个热馒头,说:“丫头,别学你妈。”我咬着馒头笑,馒头渣掉进喉咙里,刺得生疼。
我开始学会在超市里偷临期的面包,学会在下雨天蹲在网吧门口,等别人离开时捡桌上剩下的半瓶可乐。有次被保安抓住,他拽着我的胳膊往监控室拖,路过化妆品区时,我顺手抓了支口红,在他手背上划了道红痕,趁他松手的瞬间跑了。
跑到巷子里才发现口红断了,红色的膏体蹭在手心,像母亲咳在纸巾上的血。我对着墙根的积水照了照,把剩下的半截口红涂在嘴唇上,颜色艳得吓人,可我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蹲下来哭。
十七岁,我遇见了阿哲。他在酒吧门口给我递了支烟,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眼里跳,他说:“跟我走,有吃有住。”我跟着他上了出租车,后座的皮革带着陌生的香水味,我悄悄把口袋里那把磨尖了的铁片藏得更深。
阿哲确实给了我住的地方,一间带阳台的出租屋,窗外能看见霓虹灯。但他开始让我去见不同的男人,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像打量牲口,手指在我胳膊上滑过的时候,我总能想起巷子里男生们的笑。阿哲说这是“做生意”,每次收到钱,他会分给我几张,剩下的塞进一个黑色的皮包里,锁在床底下。
有天我趁他睡着,撬开了那个皮包。里面除了钱,还有一沓照片,全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有的在哭,有的面无表情。我数了数,正好二十张。那天晚上,我把所有的钱塞进内衣,还拿走了他枕头下的匕首,在凌晨三点的街道上狂奔,身后的城市像一头醒着的怪兽。
我用那些钱租了间地下室,找到一份在餐馆洗盘子的工作。老板娘总是盯着我的手看——那里布满了烫伤和刀痕,指关节因为常年泡水而发肿。有个常客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他总点一碗牛肉面,加双份牛肉,然后推到我面前,说:“丫头,吃吧。”
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直到那个下雨的傍晚,男人把我堵在餐馆后门,他的眼镜片上沾着水珠,说话时带着酒气:“我知道你以前做什么的,阿哲都告诉我了。”他伸手想摸我的脸,我后退时撞翻了垃圾桶,馊水顺着裤脚流进鞋子里。
“只要你听话,”他凑近我的耳朵,热气喷在我颈窝里,“我就帮你摆平那些事。”
我看着他镜片后浑浊的眼睛,突然想起巷子里的墙,想起母亲青肿的眼眶,想起阿哲床底下的照片。我笑了笑,说:“好啊。”
我开始陪他吃饭、看电影,听他讲他那个在国外读书的女儿。他给我买漂亮的裙子,带我去高级餐厅,可他的手总在桌子底下摸我的大腿,像条黏糊糊的蛇。有次他把我带到酒店,我趁他洗澡时,用他的手机给她女儿发了张照片——他趴在我身上,眼睛闭着,嘴角挂着恶心的笑。
女孩很快回了消息,只有三个字:“真恶心。”
男人看到消息时,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我能看见他暴起的青筋,听见自己喉咙里嗬嗬的声响。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断气时,他突然松了手,瘫坐在地上哭,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我整理好衣服,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在哭,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他女儿穿校服的照片,笑得一脸干净。
后来我换了城市,换了名字,在一家便利店做夜班收银员。日子像杯温吞的白开水,没什么滋味,却也解渴。直到那天,我在监控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阿哲,他穿着件黑色夹克,正把一瓶可乐塞进怀里。
我的手开始发抖,扫商品的机器发出刺耳的“滴滴”声。他结账时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原来是你啊,跑这么远。”
他的手指在柜台上敲出规律的声响,像在倒计时。我盯着他夹克口袋里露出的刀柄,突然想起十七岁那个狂奔的夜晚,风灌进喉咙的疼。
“跟我回去,”他压低声音,“不然我就把你做过的事,告诉你这儿所有同事。”
我没说话,只是按下了报警铃。刺耳的铃声里,他的脸变得狰狞,伸手就来抓我。我抓起柜台上的美工刀,闭着眼划了过去,然后听见他惨叫的声音,还有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
警察来的时候,我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把沾血的刀。窗外的天快亮了,晨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我手背上那道早已褪色的口红印上。
看守所的墙是惨白的,医生说我的肺早就坏了,大概是常年在地下室待着,又抽了太多烟。他们给我换上病号服,蓝色的,像小时候母亲围裙的颜色。
弥留之际,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衣柜里,樟脑丸的味道裹着我,母亲的声音在远处飘:“等叔叔走了,妈妈带你买草莓蛋糕。”
我想告诉她,我后来吃过很多草莓蛋糕,有的太甜,有的太酸,没有一个像想象中那么好吃。可我的喉咙里像堵着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天花板上的裂纹,一道,两道,三道……这次我数不清了。
“这就是你的遭遇。”栀的目光落在眼前半透明的少女灵魂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灵魂的轮廓还带着未散的稚气,裙摆上的碎花图案与记忆里那截被汗浸湿的布料重叠,那些被暴力碾碎的清晨、浸在馊水里的黄昏、藏在地下室阴影里的喘息,像尖锐的碎片扎进她的感知。胃里一阵翻涌,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眼底翻涌的怒意——那些将恶意当作武器的人,那些将他人的苦难踩在脚下的嘴脸,和引发灾变的能量一样令人作呕。
“没错。”少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听不出恨,也听不出痛,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垂着眼,灵魂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虚空,那里本该有块被攥烂的十块钱,或是半截断了的口红。
栀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涤罪七雷的能量纹路在她掌心隐隐发亮,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我会帮你报仇的。”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咬得极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那些视生命如草芥的存在,一个都跑不了。”
“谢谢。”少女的灵魂轻轻晃了晃,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向栀,那双曾映过血与泪的眼睛里,竟泛起一点微弱的光,像濒死的星。下一秒,灵魂便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随着风消散在空气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安息吧。”栀望着光点消失的方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就在这时,她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少女的轮廓被拉长,肩线变得凌厉,眉眼间的青涩褪去,染上成熟的冷艳。作战服的金属光泽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黑色长礼裙,裙摆曳地,像铺开的墨色潮水,领口处别着一枚银质胸针,形状正是涤罪七雷的缩影。
她微微侧头,目光越过废墟,落在远处那团正在凝聚的能量核心上。核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影,面容、身形,甚至连裙摆上的碎花图案,都与刚刚消散的少女一模一样——那是即将诞生的第四律者,一个被灾变能量具象化的空壳,没有意识,只承载着少女毕生的痛苦与绝望。
栀的指尖拂过胸针,金属的凉意让她眼神更沉。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那团能量核心一眼,只是提起裙摆,沿着破碎的街道缓缓离开。黑色的裙摆在瓦砾上划过,留下浅浅的痕迹,像在为某个无人知晓的故事,划下最终的句点。
远处,第四律者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能量波动如同无声的嘶吼,而栀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废墟的尽头,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涤罪七雷的凛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