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工代赈”的旋风,如同陈野本人一般,带着西境特有的粗粝与实效,迅速刮遍了饱受蝗灾蹂躏的北地。那些原本在绝望中挣扎的州县,在听闻云漠、黑水不仅稳住了局面,还将灾民转化为了建设力量后,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微光。胆子大些的县令、主簿,开始偷偷派人,跋山涉水来到西境,名义上是“观摩学习”,实则是想取走这本“陈氏救灾经”。
对于这些“取经者”,陈野倒是大方得很。他让刘明远和苏芽牵头,组织了几期简单的“培训班”,将“以工代赈”的组织要点、工程管理方法,甚至包括如何利用“云漠通宝”进行小额支付和物资调配,都毫无保留地传授出去。用他的话说:“都是大炎的地盘,老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能多救一个是一个,能少饿死几个是几个!藏着掖着,那是周扒皮干的事儿!”
这份“不藏私”,为他赢得了北地众多底层官吏的感激和敬佩。虽然这些官吏人微言轻,但汇聚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潜流。陈野在西境乃至北地的民间威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京城的风向却依旧微妙。郑郎中一行人铩羽而归后,李嵩一派沉寂了数日,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弹劾陈野“收买人心,图谋不轨”、“妄改祖制,蛊惑地方”的奏章依旧隔三差五地出现在通政司,只是言辞不再像之前那般激烈,更像是例行公事的恶心人。
陈野心里清楚,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李嵩老谋深算,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一面加紧西境内部的整合与发展,一面通过黑皮和孙太监的渠道,密切关注着京城的一举一动。
这天,陈野正在视察一座利用水力驱动的新式碾坊(用于给粮食脱壳,效率远超人力畜力),一骑快马带来了孙太监的密信。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帝心甚慰,然树大招风。西境之法,可为‘特例’,暂不宜广。慎之,慎之。”
陈野捏着信纸,反复看了几遍,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帝心甚慰”,说明皇帝对他这套是认可的,甚至是欣赏的。“然树大招风”,是提醒他风头太盛,已经引起了太多的嫉妒和敌视。“西境之法,可为‘特例’,暂不宜广”,这几乎是明确表态了——你小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怎么折腾都行,但想推广到全国,触动整个旧有利益格局?现在还不是时候,阻力太大,朕也暂时顶不住。
“慎之,慎之”,则是最后的告诫和一点维护之意。
“果然如此……”陈野将信纸凑到碾坊的水轮旁,任由水流将其冲走,化作纸浆。“想把西境变成‘样板房’,在全国推广?嘿,想得美!那帮老家伙能答应才怪!”
他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改革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是要流血死人的。他能在西境成功,靠的是皇帝默许的“特区”特权,是周扒皮倒台后的权力真空,是手下这帮敢打敢拼的兄弟和穷则思变的百姓,更是因为他触碰的利益还不够大,还没真正动摇那些盘根错节的根基。
现在,他想把“技术”、“数据”、“效率”这些概念推向更广阔的舞台,必然会引起整个旧有官僚体系和既得利益集团的疯狂反扑。皇帝可以保他在西境逍遥,但绝不会为了他,在时机未成熟时,就去硬撼整个朝堂。
“特区就特区吧!”陈野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对着哗哗流淌的渠水咧嘴一笑,“老子先把西境这摊子弄成铁板一块,弄成谁也动摇不了的‘王国样板’!等实力够了,再跟你们慢慢玩!”
他回到县衙,立刻召集核心成员,传达了京城的“最新精神”——当然,是经过他加工的版本。
“兄弟们,京里传来消息!”陈野敲着桌子,脸上带着兴奋(虽然是装的),“陛下对咱们西境搞的这一套,非常满意!夸咱们是‘实干典范’!”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喜色。
“但是!”陈野话锋一转,表情变得“凝重”,“也有不少小人眼红,在陛下面前说咱们坏话!陛下顶住了压力,明确说了,西境就是‘特区’,咱们怎么干都行!让咱们放心大胆地搞!”
这话半真半假,既鼓舞了士气,又暗示了外部的压力,更能激发团队的凝聚力。
“大人放心!谁敢来捣乱,俺老赵第一个不答应!”赵虎果然第一个表态,拳头捏得咯咯响。
“对!咱们就按大人的法子干!让那帮京官老爷看看,什么才叫治理地方!”张铁臂瓮声附和。
刘明远则想得更深一些,他沉吟道:“大人,陛下既许我等着‘特区’之权,我等更应做出成绩,方能不负圣恩,亦能堵住悠悠众口。”
“老刘说得对!”陈野一拍大腿,“所以,咱们不能停!还得加快速度!老王头,水力纺纱机能搞多大搞多大!张铁臂,新式农具、还有我上次说的那种能自己走的‘木牛流马’(简易手推车改进版),抓紧弄!苏芽,红薯深加工,粉条、酿酒,还有你用羊毛弄的那个‘呢子’布料,尽快量产!咱们要让西境富得流油,富到让所有人眼红,却又无可奈何!”
他目光炯炯地扫过众人:“咱们现在,就是在给全天下打个样!告诉所有人,不用盘剥百姓,不用贪赃枉法,靠着新技术、新法子,一样能让地方富足,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咱们这些‘技术官僚’该干的事!”
“技术官僚”这个词,他最近经常挂在嘴边,已经成了这个小团体的自我认同。
“技术官僚……嘿,这名头,比啥‘青天大老爷’实在!”老王头咧着嘴笑,他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觉得跟着陈野干实事,痛快!
在陈野的强力推动下,西境的发展进入了又一个高速期。水力应用被拓展到更多领域,除了纺纱、碾米,还开始尝试用于鼓风冶铁、带动锯木;新式农具和“木牛流马”大大提升了劳动效率;红薯产业链愈发成熟,粉条和“地瓜烧”甚至开始反向销售到南方州府;苏芽主导研发的“云漠呢”以其厚实耐磨的特性,在军中打开了销路,订单纷至沓来。
更让陈野惊喜的是,之前“以工代赈”吸纳的大量灾民,在工程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留在了西境。他们见识了这里的高效管理和相对公平的环境,也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发展前景。这些人带来了不同地方的经验和技能,进一步丰富了西境的人力资源。陈野顺势推出了“垦荒落户”政策,鼓励外来人口在西境开荒定居,给予土地和税收优惠,西境的人口和垦荒面积再次迎来一波增长。
西境,这个曾经的边陲弃地,正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蜕变成一个充满活力、技术驱动、商贸繁荣的“特区样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旧有治理模式的一种无声而有力的挑战。
京城,李嵩府邸。
“西境……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李嵩看着幕僚送来的最新简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简报上详细罗列了西境近期的“成就”:粮食增产、商贸额翻倍、新式工具推广、人口流入……每一项,都像是在打他的脸。
“阁老,陈野此人,善于蛊惑人心,更兼行事乖张,不按常理出牌。如今其羽翼渐丰,若再不遏制,恐成大患啊!”一个心腹幕僚忧心忡忡道。
“遏制?如何遏制?”李嵩冷哼一声,“陛下明确西境为‘特区’,许其便宜行事。如今他政绩斐然,百姓归心,若无确凿罪证,动他便是打陛下的脸!”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神闪烁:“陛下……这是在养蛊啊。用陈野这条鲶鱼,来搅动这一潭死水。只是不知,最终是水活了,还是鱼把缸撞破了……”
他沉吟良久,缓缓道:“既然明面上动不了他,那就从别处着手。他那个‘红薯商会’,不是做得很大吗?还有那个‘云漠通宝’……这里面的手脚,未必就真的干净!去,让人仔细查,尤其是通往京城的商路,看看有没有夹带违禁,或者……与边将往来过密!”
“另外,”李嵩眼中寒光一闪,“他不是喜欢用‘技术’吗?工部、将作监那边,我们的人也该动动了。他那些奇技淫巧之物,若想推行开来,总绕不过这些衙门……给他设置点障碍,总还是可以的。”
“是!属下明白!”幕僚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李嵩独自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他知道,与陈野的较量,已经从明面上的朝争,转入了更隐蔽、更复杂的领域。这是一场关于未来治国理念的争夺,他绝不能输。
而此刻的西境,陈野正蹲在新建成的“技术学堂”门口,看着里面几十个半大孩子,在苏芽和老王头的指导下,摆弄着简化版的水力模型和算盘,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背着“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之类的乘法口诀。
“这帮小兔崽子,是咱们西境的未来啊。”陈野对身边的刘明远感慨道,“光咱们几个老家伙折腾不行,得让更多的人明白,治理地方,除了圣贤书,还有这些东西。”
刘明远看着教室里那些充满好奇和求知欲的眼睛,点了点头:“大人高瞻远瞩。只是……此举恐又会被诟病为‘不务正业’。”
“让他们说去!”陈野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老子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读书是为了明理,更是为了实用!将来这帮小子里面,要是能出几个懂水利的、懂算账的、懂冶铁的,比出几个只会掉书袋的酸秀才,强一百倍!”
他望向京城方向,眼神锐利而坚定:
“技术官僚的种子,老子已经撒下去了。能不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就看老天爷……和老子们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