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号在非欧几里得空间的暴虐撕扯中发出最后的哀鸣。老K蜷缩在剧烈震动的驾驶座上，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这艘老伙计的龙骨正在同步碎裂。林深强行输入的遥远坐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导航核心上，驱动着超负荷的跃迁引擎进行一场自杀式的狂奔。视野被拉长成五彩斑斓的混乱色带，耳边是金属疲劳和维度震动的双重交响曲。
“收割……”林深那绝望的电子音犹在耳畔。这个词带着某种终极的、非人性的寒意，比“囚徒”的低语更让老K灵魂战栗。墨家的阴谋，星空的交易，在这两个字面前，仿佛都成了小孩子的把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永恒，又或者只是一瞬。
所有的喧嚣和撕扯感骤然消失。
“泥鳅”号猛地被“吐”出了跃迁空间，如同一条死鱼，翻滚着滑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的虚空。
老K被惯性狠狠甩在控制台上，撞得眼冒金星。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舷窗外。
心脏瞬间停跳了一拍。
这里……已经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片星空。
没有熟悉的星座，没有银河的玉带。只有一种……黏稠的、近乎固态的黑暗，吞噬了绝大部分视野。在这无边的黑暗背景上，极其遥远的地方，点缀着一些暗淡、冰冷、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陌生星点，它们的光芒微弱得可怜，无法带来任何温暖或方位感。
而“泥鳅”号的正前方，不到几公里的地方，悬浮着一个……物体。
那不是行星，不是小行星，甚至不像任何人造物。
它更像是一块巨大无比、不规则、表面粗糙、颜色暗沉得近乎黑色的岩石。但其规模，却堪比一颗小型星球！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没有任何自转或公转的迹象，仿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在这宇宙的垃圾场。它的表面看不到任何撞击坑或地质活动痕迹，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过于平滑的荒芜。
林深让他来这里找“记录者”？在这鬼地方？！这石头就是“记录者”？
老K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检查飞船状态。“泥鳅”号的跃迁引擎彻底报废，变成了一坨熔毁的金属，船体结构完整性只剩下可怜的18%，生命维持系统在最低功耗下还能支撑……大约72小时。他成了一艘漂浮在宇宙坟场里的、即将沉没的破船。
他尝试扫描前方的巨大岩石。结果令人沮丧——扫描波束如同泥牛入海，被完全吸收，没有任何反射信号。它就像个完美的黑洞，吞噬一切探查。
没有信号，没有入口，没有生命迹象。只有死寂。
绝望如同周围的黑暗，开始渗透进来。林深拼死送他来这里，难道就是个笑话？一个终极的流放之地？
就在老K几乎要放弃，准备启动最后的休眠程序，等待氧气耗尽时——
他手腕上那个来自“方舟”观测站的、已经沉寂许久的专用通讯器，突然自动亮了起来！
屏幕没有显示任何信息，只是投射出一束淡蓝色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指向舷窗外……那块巨大岩石的某个特定点！
老K一愣。这通讯器……和这块石头有联系？! “方舟”知道这里？
他操控着几乎失控的“泥鳅”号，艰难地朝着光束指引的方向靠近。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这块岩石的庞大带来的压迫感。它的表面并非完全光滑，近距离观察下，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类似电路板蚀刻般的纹路，但规模放大了亿万倍，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这些纹路同样暗沉，几乎与岩石本体融为一体。
光束指引的终点，是纹路相对密集的一处区域。那里看起来依旧是一片岩壁，没有任何特别。
老K犹豫了一下，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泥鳅”号缓缓靠了上去，用机械臂触碰那个点。
就在机械臂接触岩壁的瞬间——
嗡……
一种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震动，通过船体传来。不是声音，是一种物理规则的轻微改变，一种空间本身的共鸣。
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那块巨大岩石的表面，那些细微的纹路，逐一亮起了淡蓝色的光芒！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血液，沿着纹路急速流淌、汇聚！最终，在老K面前，岩壁无声地向内凹陷、溶解，露出了一个恰好容纳“泥鳅”号通过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圆形通道！
通道内部，不再是真空，而是充满了某种稳定的、可供呼吸的气体！重力也恢复了正常！
老K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操控着“泥鳅”号，怀着巨大的敬畏和警惕，缓缓驶入了通道。
通道很长，四壁是同样的岩石材质，但表面的蓝色光路如同指引，照亮前路。几分钟后，前方豁然开朗。
“泥鳅”号驶入了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仿佛置身于一个由无数不断生成、流动、湮灭的淡蓝色数据流和全息星图构成的巨大旋涡中心。这些数据流庞大到超越想象，每一道都似乎承载着一个恒星系的历史，一个文明的兴衰。星图并非静态，它们在缓缓旋转、变化，展示着宇宙不同角落的实时景象，有些星域明亮繁荣，有些则黯淡死寂，甚至……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正在消失。
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由纯净光线构成的、模糊的人形轮廓。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是一个简单的光影，却散发着一种亘古、苍凉、如同宇宙本身般浩瀚的气息。
一个平静的、非男非女、直接作用于老K意识的声音响起，与“方舟”观测站的电子音有些相似，但却更加……古老和疲惫：
“欢迎，信使。你带来了……‘收割’的警告。”
老K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干涩：“你……就是‘记录者’？”
“我们是记录者。”光影的声音毫无波澜，“也是观测者，是档案馆。我们记录已知宇宙的一切信息，从星尘凝聚到文明寂灭。林深……或者说，他残留的数据意识碎片……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将你送到这里。他感知到了‘收割’周期的异常波动。”
“收割……到底是什么？”老K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光影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调取浩瀚如烟海的数据。然后，老K“看”到，周围流动的数据漩涡中，有一部分开始聚焦、放大，形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那是一些无法用现有生物学定义的、庞大到足以环绕恒星的、如同网状或絮状结构的奇异存在。它们悄无声息地接近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系，然后，释放出某种无形的场域。场域所过之处，恒星的光芒急速黯淡，行星的生态圈瞬间枯萎，所有复杂的能量和信息结构（包括生命和文明）都被分解、吸收，只剩下冰冷的、失去活力的物质残骸。整个过程高效、彻底、冷漠，如同农夫收割成熟的庄稼。
“它们是‘收割者’。”光影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种……我们无法理解其起源和最终目的的宇宙级现象。它们按照某种漫长的周期活动，清理达到一定复杂度的能量和信息聚集点，维持着宇宙某种……我们无法窥探的平衡。”
老K看着那文明被如同尘埃般抹去的景象，浑身冰冷。“它们……为什么要来太阳系？因为‘囚徒’？因为墨家搞出来的那些事？”
“直接诱因，是‘源初之地’的封印被动摇，以及全球‘锚点’网络的异常激活尝试。”光影解释道，“这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了过于明亮的篝火，不仅会吸引附近的野兽（如你们遇到的星空访客和墨家残余），更会惊醒……沉睡的‘收割者’。林薇的牺牲构筑的平衡，本可以维持更久，但外界的干扰加速了崩溃。‘收割’周期，被提前了。”
“提前了多少？”老K的声音颤抖。
光影调出了太阳系的星图。其中一部分区域，被标记上了不断缩小的、血红色的倒计时。
【预计‘收割’前沿抵达柯伊伯带： 71 标准时 13 分 22 秒】
【预计‘收割’效应影响地球：73 标准时 05 分 48 秒】
不到三天！
老K如坠冰窟！整个人类文明，只剩下不到三天的生命？！
“没有办法阻止吗？！你们……你们这么强大，不能做点什么吗？！”老K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们只是记录者。”光影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哀，“我们的协议禁止直接干涉物质宇宙的进程。我们能做的，只有观察，记录，以及……在必要时，保存文明的‘种子’。”
“种子？”
“知识。文化。基因蓝图。意识备份。”光影指向数据旋涡中一些被特别加密、隔离的光团，“这是我们在漫长岁月中，从其他被‘收割’的文明那里保存下来的……遗物。我们可以为人类文明，保留一丝火种。”
火种？像博物馆里的标本一样被收藏起来？老K感到一阵巨大的荒谬和愤怒！
“不！一定有办法！林深送我过来，不是让我来给你们当送葬的信使！他一定认为还有希望！”
光影沉默了更长时间。周围的星图和数据流变幻速度加快。
“希望……极其渺茫。”光影最终说道，“理论上的唯一可能性，在于‘钥匙’与‘锁’的共鸣，以及……‘囚徒’本身。”
“解释！”
“‘收割者’的目标是高度有序的能量和信息。‘囚徒’是远古被封印的、某种极高维度的能量意识聚合体，其本质也是一种极度有序的存在。如果能在‘收割者’抵达前，主动、彻底地释放‘囚徒’，并引导其能量与‘收割者’场域进行对冲，或许能产生足以扰乱甚至暂时击退‘收割者’的信息风暴。”
老K惊呆了：“释放‘囚徒’？！那不等于是自杀？！它会先毁掉地球！”
“概率高达99.8%。”光影毫无感情地确认，“但存在0.2%的理论可能，在释放瞬间，利用‘钥匙’（林薇残留的共鸣）和全球‘锚点’网络，构建一个短暂的定向能量通道，将绝大部分能量导向深空。这需要近乎完美的时机和无法计算的运气。这是……终极的赌博。”
0.2%……这根本不是希望，这是绝望的另一种写法！
“即使成功，地球也可能遭受重创，文明倒退。而失败……”光影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老K瘫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释放远古的恶魔，去对抗宇宙的清道夫？这太疯狂了！
“选择权在你，信使。”光影说道，“我们可以将你送回地球附近。你可以警告他们，尝试那0.2%的奇迹。或者……你可以选择留下，你的意识将被扫描保存，成为人类文明‘种子’的一部分。”
回去，面对几乎注定的毁灭，进行一场胜率渺茫的疯狂赌博。
留下，成为冰冷的“标本”，见证自己种族的终结。
老K看着导航屏幕上那个遥远的、血红色的倒计时，看着周围数据流中那些被保存的、死寂的文明“种子”。
他想起了林薇最终跃入黑暗时的决绝，想起了林深变成数据碎片前那声绝望的“收割”，想起了“泥鳅”号在深海和星空间的一次次亡命奔逃。
他只是一个拾荒者，一个在夹缝中求生的蝼蚁。凭什么要把整个文明的命运扛在肩上？
但……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泥鳅”号操控杆的触感，残留着地球海洋的咸腥气息。
他抬起头，看向那道光影，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送我回去。”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把我……送回地狱门口。”
光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如你所愿。”
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住“泥鳅”号，开始将其推向一个刚刚在数据旋涡中打开的、散发着不稳定光芒的通道入口。
“警告：此通道基于紧急协议建立，极不稳定。目的地坐标：地球近地轨道。旅途……可能会有些颠簸。祝你好运，信使。”
老K最后看了一眼那浩瀚而冷漠的数据档案馆，看了一眼那些被保存的、无声的文明墓碑。
然后，他推动操纵杆，驾驶着残破的“泥鳅”号，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条通往最终战场的不归路。
他的终端上，接收到了“记录者”发送的最后一份数据包——关于如何利用“锚点”网络构建定向能量通道的理论模型，以及……全球所有已探测到的‘锚点’的精确坐标。
其中包括了……那个位于海岸悬崖木屋下方的、极其微弱但特殊的信号源。
倒计时，在他冲入通道的瞬间，跳到了：
【71 标准时 12 分 59 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