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芒卡坝,被一层湿漉漉的、饱含植物蒸腾气息的热浪笼罩着。蝉鸣撕心裂肺,从茂密的林间、寨子周围的凤尾竹丛中一波接一波地涌出。
谢知衡走在寨子里新近拓宽、垫了碎石的村路上。
这条路,是她上任村主任后,带领社员们利用冬闲,一锄一镐、一筐一石修起来的。
虽然仍比不得城里的柏油马路,但至少雨天不再泥泞难行,牛车和偶尔进来的拖拉机碾过,也不会留下深深的车辙。
路两旁,苦刺花和一串红正开得热闹,泼辣辣的红色与沉静的绿色点缀着村舍。
近两年的光阴,仿佛都沉淀在了脚下这条坚实的路上,沉淀在了寨子里日渐丰盈的粮仓里。
豆科轮作已从最初的二十亩试点,推广到了全生产队近半的旱地,土地肉眼可见地变得肥黑松软;杂交选育的本地稻种“芒卡一号”已进入第三代,抗倒伏性和产量都有了显着提升;由她亲手组建并指导的畜牧防疫小组,使得寨子里猪崽、鸡鸭的成活率常年保持在九成以上;更不用说那条蜿蜒出山、连接着公社与外面世界的碎石路,它像一根粗壮的血管,正缓慢而坚定地为芒卡坝输送着新鲜的养分与活力。
芒卡坝原来的妇女主任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而退休,春梅嫂名正言顺接替了这个重要职务。她嗓门洪亮,办事愈发沉稳周到,成了谢知衡在妇女工作和基层调解方面最得力的臂膀。
这天下午,谢知衡处理完一起野象群夜间下山、踩踏了寨子边缘几块玉米地的纠纷——这类人与野生动物的冲突,在生态良好的边境地区并不罕见,处理起来却需要极大的耐心,既要安抚受损的村民,又不能简单粗暴地驱赶或伤害那些庞然大物。
等她与公社派来的林业员、受损失的几户社员共同商定好补偿方案和后续的防护措施——主要是加设带刺的植物篱笆和夜间敲锣驱赶,已是日头偏西。
她想起还有件事要找春梅嫂商量,是关于组织寨子里妇女学习更规范的妇幼卫生知识,便径直往春梅嫂家走去。
春梅嫂家和谢知衡的住处很近,都在寨子东头,一处相对开阔的坡地上。她家新翻修的竹楼比从前宽敞了不少,院子里晾晒着草药和玉米,几只鸡在篱笆边悠闲地刨食。
谢知衡推开半掩的竹篱门,唤了一声:“春梅嫂在家吗?”
竹楼里应声探出个脑袋,是春梅嫂的儿子小岩。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抽条得像初夏的竹笋,已然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天气炎热,他正裸着上身,只在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粗布做的短裤。汗珠顺着他紧实、呈小麦色的胸膛和腹肌滑落,勾勒出青春躯体特有的、饱含生命力的线条。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肩至锁骨的位置,纹着一只造型古朴、线条遒劲的赤红色鸾鸟。那鸾鸟昂首展翅,尾羽盘旋而下,带着某种原始的美感。
这是去年冬天,他和几个要好的苗族朋友,按照他们的成人礼习俗,一起去找寨子里的老纹师用植物染料刺上去的。
当时还惹得春梅嫂好一阵数落,说他瞎胡闹,他却浑不在意,反而颇为得意。
见到谢知衡,小岩眼睛一亮,呲着一口白牙笑了起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张扬:“谢同志,你找我阿妈?她去公社开会了,还没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里也没停,正用小巧的工具仔细修理着摊在膝盖上的一副银饰。那是他妹妹阿木的项圈,上面精巧的蝴蝶缠枝花纹有一处断裂了。
“嗯,有点事。但也不急。”谢知衡的目光在他肩头的刺青上停留了一瞬,那鲜艳的红色在麦色的皮肤上异常醒目。
小岩察觉到她的目光,颇为自得地挺了挺胸膛,拍了拍那纹身的位置,问道:“谢同志,你看我这盘瓢纹得怎么样?够不够神气?”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寻求认可的期待。
谢知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视线淡淡地扫过他汗湿的胸膛。
小岩在她的目光下,猛地意识到什么,那点张扬的气焰像是被无形的冷水浇了一下,迅速收敛起来。
他有些讪讪地“哎呀”了一声,赶紧抓起搭在旁边竹椅上的、洗得发白的土布衬衫,手脚麻利地套了上去,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小声嘟囔:“忘了忘了……这样,不太礼貌。”
他这话倒不是虚言。在如今的芒卡坝,副书记贺斯年为了和村民拉近距离,早已学会和那些老农一样,熟练地卷着旱烟,蹲在田埂地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聊收成、聊家长里短,被社员们亲昵地称为“老贺”。
但对于谢知衡,情况则完全不同。即便是寨子里最邋遢、最不修边幅的老烟鬼,在看到她走近时,也会下意识地掐灭手里的烟卷,或者把烟杆藏到身后,收敛起散漫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谢同志”。
穿好衣服,小岩才又放松下来,继续摆弄手里的银饰。
谢知衡走到他旁边的竹凳坐下,随口问道:“最近家里怎么样?阿木呢?”
“好得很啊!”小岩头也不抬,专注地用锉刀小心地打磨着银饰的断口,“阿木啊。她跟着作容同志认草药去了,说是有几种夏天才有的,得抓紧采。”
他语气轻快,手里的活计却细致,“这丫头,宝贝她的东西得很,不知道被哪个手欠的弄坏了,回来闷着谁也不说。我问她,她只摇头。哼,不说我也能修好!”
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工具,那是他用废旧的伞骨和缝衣针自己改制的:“谢同志你看,这接口,等我弄好了,保准跟新的一样!寨子里除了老银匠,就属我手艺好了!”
他这话虽有自夸成分,却也不算离谱。这小子心灵手巧,跟他阿妈学得一手好女红,对机械、修理之类的事情更是无师自通,寨子里谁家收音机不响了,缝纫机卡壳了,往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比找城里的知青还管用。
谢知衡看着他灵巧的手指动作,看着他那副维护妹妹的姿态,一时间有些出神。
日光透过竹楼的窗台,在他年轻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把脸上细微的虚毛都显得一清二楚。
好年轻。
但她其实也才二十一岁。
谢知衡突然想起来,自己穿越的时候也是二十一岁。
两次二十一岁,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岩并未察觉她的走神,兀自说道:“谢同志,你别看阿木现在闷得像个小葫芦,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那时候可活泼了,唱歌像小黄鹂鸟一样,又清又亮,寨子里过节对歌,她年纪最小,嗓门却最亮堂,大人们都夸她。”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后来……吃了苦,才变成这样。”
“现在日子好起来了,”小岩抬起头,速度又快了起来,“我要好好补偿她。她喜欢什么,我都想办法给她弄来。谁再敢欺负她,我一定要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