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夏,南下的绿皮火车在崇山峻岭间吭哧吭哧地穿行。车窗敞开着,裹挟着植物蒸腾气息和湿润泥土味的热风扑面而来,与北京干燥的空气截然不同。
谢知衡靠窗坐着,左肩倚着车厢壁。
车厢里挤满了人,各种口音混杂,气味浑浊。有和她一样揣着调令的知青,有探亲归乡的工人,更多的是进入云南后上车的挑着担子、带着鸡鸭的普通百姓。
铁路沿线,景色逐渐变得浓墨重彩。
层峦叠嶂的群山披着厚重的绿毯,山间缠绕着乳白色的云雾,将远山近树渲染得如同仙境。偶尔能看到清澈的溪流如银练般从山谷中跌落,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
她甚至看到一群白水牛在稻田边的水塘里惬意地打滚。
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和其他知青一起换乘了汽车,最后坐上了一段颠簸得能把人五脏六腑都移位的拖拉机,谢知衡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滇西南边境地区的“芒卡坝”。
跳下拖拉机的那一刻,湿润得几乎能拧出水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带着泥土、腐殖质和各种不知名野花的复杂气息。
时值清晨,整个寨子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里,远处的竹楼、近处的蕉林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仿佛海市蜃楼。
露珠凝结在每一片草叶、每一根蛛丝上,晶莹剔透,行走其间,衣袂很快就被打湿了,带来沁入肌肤的凉意。
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走过,穿着颜色鲜艳的筒裙或对襟上衣,好奇地打量着这批新来的知青,目光直接而纯粹。
寨子依山傍水而建,大多是竹木结构的吊脚楼。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蜿蜒穿过寨子,河面上架着简单的竹桥。远处,更高大的山峦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巅处竟能看到皑皑白雪,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谢知衡到公社报到那天,还赶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热闹。
几个挎着步枪的公安,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穿着用破布烂衫勉强拼凑成龙袍样式的干瘦男人从公社院子里出来。
那男人嘴里还兀自不清不楚地嚷嚷着:“朕乃真龙天子,尔等凡人安敢犯上……”旁边围观的村民哄笑着,指指点点。
后来谢知衡才从公社文书口中得知,这是附近深山里一个自称“皇帝”的土匪头子,新中国成立后就成了漏网之鱼,躲在深山老林里搞了个所谓的朝廷,骗了十几个山民跟着他“称帝”,前几天刚被公安端了老巢抓了回来。
“荒唐得很哩!”文书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本地干部,说着带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一边摇头一边笑,“笑不死人!都啥子年代了,还想当皇帝?脑子不清爽!”
谢知衡被分配到了生产二队,队长姓郑,是个四十多岁的黑瘦男子,话不多,眉头总是紧锁着,打量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来了就好好干,我们这里不养闲人。”郑队长言简意赅,把她安排住在生产队仓库旁边一间闲置的、低矮潮湿的土坯房里,里面只有两张破旧的木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
谢知衡面临的第一关就是插秧。
时值雨季抢种,水田里蚂蟥横行,泥浆没过小腿。谢知衡挽起裤腿,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弯腰将嫩绿的秧苗一株株插进泥里。看似简单的动作,重复成千上万次,对腰背和腿部肌肉是极大的考验。
没过多久,她的腰就酸得直不起来,腿上被蚂蟥叮咬处又痒又痛。更糟糕的是她的双手。虽然指甲已经长出,但甲床依旧脆弱,长时间浸泡在泥水里,指缝很快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泥水,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除了插秧,还有砍柴、挑粪等繁重劳动。挑粪尤其艰难,扁担压在刚刚愈合不久的左肩上,粗糙的麻绳摩擦着曾经被钉子贯穿的伤处,很快就把新生的皮肉磨破,汗水浸入,带来一阵阵灼痛。
就在她肩膀旧伤再次破开,渗出的血水混着汗水染红了肩头衣物,动作也因此变得迟缓僵硬时,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是住在隔壁的一个寡妇,大家都叫她春梅嫂。
春梅嫂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平时话不多。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接过了谢知衡肩上的扁担,轻松地挑了起来,朝田里走去。
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僵在原地的谢知衡一眼,皱了皱眉,粗声粗气地说:“愣着干啥?回去弄点草药敷敷!仓库后头长着那种叶子像巴掌、边缘带锯齿的草,捣碎了敷上,止血快得很!”
谢知衡道了谢,很快依言找到了那种草药,她认出是常见的止血草药小蓟,她把草药捣碎敷在伤口上,果然清凉止痛,血也慢慢止住了。
卫生与疾病是另一个挑战。她的土坯房阴暗潮湿,蚊虫肆虐。晚上睡觉必须挂着破旧的蚊帐,但依然挡不住无孔不入的蚊蚋和跳蚤。没过几天,她身上就被叮满了红包,奇痒难忍。
除此之外,她还遇到了性骚扰。
生产队里有个叫赵老四的混混,是郑队长的远房表侄,仗着这点关系,平日里游手好闲,喜欢对女知青和年轻媳妇口花花。他很快盯上了谢知衡这个新来的、看起来柔弱好欺的“北京妞”。
一开始是言语上的挑逗,见谢知衡不理不睬,便得寸进尺,试图动手动脚。
一次收工后,谢知衡落在最后清理农具,赵老四瞅准机会,在仓库角落堵住了她,满嘴喷脏地就要往她身上蹭。
“北京来的妹子,细皮嫩肉的,跟着哥,保证你不吃亏……”
谢知衡在他脏手即将碰到自己肩膀的瞬间,身体做出了反应。她侧身、格挡、出腿,动作干净利落,尽管左肩有伤影响了部分发力,但对付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混混绰绰有余。
“哎哟!”
赵老四惨叫一声,被她一脚精准地踹在膝窝,整个人失去平衡,像个滚地葫芦般顺着仓库后面陡峭的草坡一路滚了下去,“噗通”一声掉进了坡底那个用来沤肥的、散发着恶臭的池塘里。
谢知衡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污浊的泥水里扑腾。
这一脚暂时震慑住了赵老四,但也招致了报复。
郑队长虽然未必多喜欢这个不成器的表侄,但谢知衡当众——虽然当时现场没别人,但赵老四自己嚷嚷开了——打了他的亲戚,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很快,谢知衡被安排了更辛苦、更肮脏的活计——负责清理全生产队的猪圈和牛栏。
面对明显的刁难,谢知衡没有争辩,也没有去找公社干部理论。她知道在这种宗族观念尚存、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偏远村寨,硬碰硬并非上策。
她选择了沉默地承受,同时更加细致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以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