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衡眉梢微动,没有打断,示意她继续说。
“是我们系新来的作曲理论老师,林老师。”越绘宁的声音带着崇拜和迷恋,“他三十九岁,才华横溢,温文尔雅,特别懂我!他说我的音乐里有种难得的灵性,经常课后单独指导我……他说他欣赏独立、有追求的女性,他……他说他是单身。”
三十九岁,比十九岁的越绘宁大了整整二十岁的男人。
谢知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年龄差距并非绝对问题,但结合“师生关系”、“单独指导”、“宣称单身”这些要素,让她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
“你了解他多少?背景、家庭?”谢知衡问,语气依旧平静。
“他说他是南方人,家里以前是书香门第,后来……没什么亲人了。一个人在北京奋斗。”越绘宁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他很不容易的,但始终保持着一份赤子之心。知衡,你不知道,他说话的声音有多好听,他看我的眼神……跟看别人都不一样。”
当局者迷,平时越绘宁是个清醒的姑娘,但现在危险了。
她得保护绘宁。
谢知衡看着好友一副深陷其中的模样,知道此刻直接泼冷水效果可能适得其反。
她沉吟片刻,道:“绘宁,感情的事需要慎重。尤其是师生之间,关系敏感。我建议你先冷静观察,不要急于投入。三十九岁,对外宣称没有家室……最好能多方核实一下。”
越绘宁有些不服气:“知衡,你怎么也这么世俗?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感觉对了就够了!他说他把精力献给音乐,所以才没成家的!……林老师不是那种人,他很真诚的!”
“我没有说他一定不是,”谢知衡耐心道,“只是确认一下,对你、对他都更负责任。毕竟,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她最后一句说得格外郑重。
越绘宁看着谢知衡清澈见底、不含丝毫杂质的眼眸,那股盲目的热情稍稍降温。
她了解谢知衡,知道她从不无的放矢,虽然话说得直接,但确是出于关心。
“那……那要怎么核实?”她犹豫着问。
“交给我。”谢知衡简洁地说。
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崇小鹏。
他交际广,路子野,又极其擅长捕捉信息,做这种调查再合适不过。
第二天,谢知衡便去了崇家。
崇小鹏的父母都是忙人,通常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负责做饭打扫的勤务员阿姨。
谢知衡来过多次,阿姨认得她,直接让她去了崇小鹏的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属于少年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显影液和……嗯,还有点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里有些凌乱,书桌上摊开着各种电影理论书籍、分镜脚本草稿,墙上贴满了电影海报和他自己拍的摄影作品。靠窗的书桌上,还摆着一盆造型奇特的捕蝇草。
而房间的主人,崇小鹏,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时近中午,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穿着背心和大裤衩,被子被踢到一边,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条腿还耷拉在床沿外。
谢知衡走到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十九岁的崇小鹏,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因为常年跑动拍摄,身材是那种精瘦有力的类型,肌肉线条流畅。他的脸庞棱角愈发分明,眉毛是天然的下垂弧度,配上那双即使闭着也看得出形状的上扬的眼角,组合成一种独特的、玩世不恭又带着少年式忧郁的气质。
但这种忧郁仅限于安静的时候。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
崇小鹏毫无反应。
她又加重力道,推了推他的肩膀。
“嗯……”崇小鹏含糊地咕哝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在驱赶苍蝇,翻了个身,继续睡。
谢知衡想了想,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炽烈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整个房间。
“啊!我的眼睛!”崇小鹏惨叫一声,猛地用手臂挡住眼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坐起来,怒气冲冲地吼道:“谁啊!扰人清梦天打雷劈知不知道!”
待他适应了光线,看清站在窗边、一脸平静的谢知衡时,那股怒气瞬间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
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垮下肩膀,哀怨地说:“小不点儿……是你啊……干嘛呀,大清早的……”
“已经中午了。”谢知衡指指窗外的太阳,“你昨晚做什么了?”
崇小鹏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挤出两滴生理性泪水,瘫回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别提了……赶作业,通宵拍短片。我们那变态老师,要求拍摄‘体现时代宏大意象’的主题。宏大意象……哼……”
他嗤笑一声。
“你觉得宏大意象是什么?”谢知衡难得地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
崇小鹏来了点精神,盘腿坐在床上,比划着:
“他们觉得,拍高大的烟囱、雄伟的水坝、整齐划一的游行队伍,就是宏大。可我觉得,那都是表象!宏大事物的本质是什么?是人性!是驱动人去建造、去创造、去毁灭的那些东西——欲望、理想、爱、恨、恐惧、牺牲!没有活气的人性内核,那些钢筋水泥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死物!”
他眼神发亮,继续发挥:“人性看似幽微,藏在细微的表情、不经意的动作、沉默的凝视里,但汇聚起来,就是时代的海啸!你看苏联那些雕像,《工人和集体农庄女庄员》、《祖国母亲在召唤》1,够宏大吧?但它们的震撼力,归根结底来自于对人性的捕捉——力量、决心、悲伤、守护。剥离了这些,再大的雕像也只是石头堆!”
谢知衡安静地听着,觉得他这番话,虽然带着少年人的愤青色彩,却也不无道理。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宏大叙事,真正留下印记的,往往是具体个体的命运浮沉。
“所以,你拍了什么?”她问。
“我?”崇小鹏得意地挑了挑眉,又因为困倦打了个哈欠,“我拍了前几年寒假的时候带你们拜访过的老旗人舒爷,在他那个小院里,做奶酪,讲古。拍阳光照在奶酪上的光泽,拍他手上岁月留下的皱纹,拍他看着枣树时那种……又怀念又释然的眼神。时代在变,但有些东西,像他手里的手艺,像那份记忆,像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却亘古不变。我觉得,这种看似微小的坚守,比那些喧嚣的标语更接近宏大的本质。”
“——永恒即宏大。”
他说完,看着谢知衡,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认同。
谢知衡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她顿了顿,回到自己的来意,“我有事找你帮忙。”
“啥事?尽管说!”崇小鹏拍着胸脯,随即又垮下脸,大字型摊在床上,“只要啊……别让我现在起床……”
“绘宁可能遇到麻烦了。”谢知衡将越绘宁恋爱以及她的怀疑简要说了一遍,“我想请你帮忙查一下那个林老师的底细,特别是他是否真的单身。”
崇小鹏一听,睡意去了大半,眼神锐利地爬起来:“嗬!三十九岁的老男人,招惹我们绘宁姐?包在我身上!保证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
他随即又笑嘻嘻地问,“哎,小不点儿,你最近在实验室捣鼓啥呢?不会又在养那些吱吱叫的小东西吧?”
“之前的实验做完了。现在主要是一些微生物代谢和酶学分析。”谢知衡回答。
“听起来就头大。”崇小鹏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哎,说起来,我在苏联那会儿,经常看到我们中国学生物的留学生,大冬天的在雪地里撅着屁股抓地鼠,一蹲就是半天,好像叫什么……标志重捕法?说是要算种群数量?”
“嗯。”谢知衡应了一声。没想到崇小鹏还知道这个。
“那你以后会去野外科考吗?”崇小鹏好奇地问,“比如去北极、南极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听说可刺激了!”
谢知衡想了想:“不一定。现在的实验主要在实验室。下一学年,如果课题需要,可能会去采集一些野生动物样本,比如特定环境的土壤微生物,或者某些特殊物种的组织样品之类的。”
她对此并不排斥,甚至有些期待。
上辈子她就喜欢外出采样。
不过那时的交通条件比现在好。
但她现在的身体素质比上辈子好。
提到科考,她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则趣闻,源自英国《独立报》的报道,是关于一个被北极熊占领的苏联废弃科考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