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衡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在皎洁的月光下,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脸在月华笼罩下显得有些透明,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丝不耐烦的冷凝。
“你想怎么样?”她问,直接而干脆。
陈铮看着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样。
他们此刻正走在寨子边缘一片安静的树林旁,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他向前逼近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一步的距离。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他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跟我回家。”
他的话语直白得近乎粗鲁,没有任何修饰和铺垫,将他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欲望和想法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谢知衡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甚至微微侧头,看了看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她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里面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那你抓他吧。”她说,语气轻描淡写。
时间差不多了。证据应该已经扔进沼气池了。如果他还有别的本事能让贺斯年进去,她也没办法了。
她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将陈铮心头那点因执念而燃起的火焰,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陈铮眼中的那点光芒彻底黯了下去。
他看着她冷漠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他。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打他,甚至像贺斯年那样想要杀他,也好过现在这样,彻底的无视。
“如果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他处理掉证据,”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伤,“你是不是……都不会愿意跟我说这些话?不会跟我走这一段路?”
谢知衡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重新落回他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很累,陈铮。”她说,声音里透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倦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朝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而决绝,仿佛随时会融进这清冷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陈铮僵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却再也没有勇气跟上去了。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山林和村寨之间,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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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几日,谢知衡身上的摔伤褪去,但喉咙里却像是埋进了一根顽固的羽毛,时不时咳嗽。
她找来春梅嫂,将贺斯年手上负责的几项具体且繁琐的工作——比如下一季豆科作物轮作的田亩统计、新建成的乡村图书室的日常管理、以及组织民兵日常训练的部分协调工作——细致地分派了出去。
她的理由很充分:“春梅嫂,你做事稳妥,这些事务交给你我放心。贺斯年同志……他最近状态不太对,需要减轻些担子,让他缓一缓。”
春梅嫂接过任务清单,担忧地看了看谢知衡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又想起贺斯年近日确实魂不守舍,几次见到他都眼神躲闪,便点了点头:“谢主任,你放心,这些事我能办好。你和贺同志……都要顾好身体。”
谢知衡“嗯”了一声,视线掠过窗外,落在正在远处田埂上、有些茫然地检查着越冬作物情况的贺斯年身上。
她并非不近人情,也理解他那夜疯狂举动的背后,混杂着对她的维护和愤怒。但正因理解,她才必须这样做。
毒蘑菇事件像一记警钟,敲响在她疲惫的神经上。贺斯年的行为已经越界,不仅是法律的界。
她不能放任这种危险的情绪继续发酵,更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彻底毁掉前途。
疏远,是保护,也是警告。
贺斯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刻意筑起的壁垒。
他几次鼓足勇气,想在工作的间隙,或是送些吃食到她门口时,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对不起”,或者一句“你还好吗”。
但谢知衡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她依旧会和他讨论公事,语气平和,条理清晰,但所有的对话都严格限定在工作范畴内。
一旦他试图将话题引向私人领域,哪怕只是一个关切的眼神,她都会立刻用更繁重的工作指令,或者一个干脆转身离开的背影,将他未出口的话语堵回去。
他看着她冷静的侧影,看着她咳嗽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心痛得像被钝器反复击打,却无可奈何。
他知道,自己那夜的冲动,已经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
就在这种压抑而微妙的氛围中,陈铮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正是芒卡坝最萧瑟的深冬。
连绵的阴雨暂时停歇,但天空并未放晴,只是从铅灰色变成了更令人窒息的、均匀的灰白。远处的山峦笼罩在浓重的湿雾里,失去了往日的苍翠,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寒风刮过已经收获完毕、只剩下枯黄稻茬的田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凄凉。
他离开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某个清晨,那栋他暂居的房间彻底空了,仿佛他从未来过。
只有谢知衡知道他曾来过,又走了。她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能远远望见那栋空了的房子。她什么也没说。
陈铮走后没多久,陈广生和周励云派来接她回京的人就到了。
来的是一位穿着整洁中山装、说话滴水不漏的中年干部,带着两个勤务兵,开着吉普车,风尘仆仆。他们带来了周励云亲手做的点心,陈广生搜罗的一些生物学最新外文期刊,还有一封言辞恳切、充满担忧与思念的家书。
“……知衡,过去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一些。是陈铮混账,是他对不起你。但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陈家永远是你的家。你一个人太辛苦,回来吧,让我们照顾你,好吗?”信纸上,周励云的字迹有些潦草,似乎能透过纸张看到她写信时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