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上,通用机枪的枪管还在散发着惊人的热量,扭曲着上方的空气。
龙云那句“连皮带肉都算计进去”的话音,还未彻底消散。
他忽然放声大笑,打破了现场的凝滞。
“哈哈哈哈!好小子!好算计!”
龙云大步上前,没有去扶刘睿,反而重重一拳捶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刘睿身形一晃。
“你这东西,我云南要了!你的条件,我也答应了!”龙云的笑声洪亮,却又一摆手,“但此地不是详谈之所。甫帅,我们回你官邸,关起门来,好好算算这笔账!”
刘湘看了一眼儿子,眼中的惊涛骇浪早已化为深不见底的欣赏。他点点头,对龙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志舟兄说的是,我们回去谈。”
车队再次启动,返回重庆市区。
车内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龙云不再闭目养神,他时不时看向窗外,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显然在盘算着什么。龙云珠则安静地坐着,只是她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前车——刘睿所在的那辆车。
刘湘的官邸,小书房。
这里是刘湘处理最机密事务的地方,此刻,书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
龙云亲自关上厚重的木门,转身对刘湘和刘睿说道:“甫帅,世侄,今天我龙云是开了眼界。你们川军藏着这样的利器,以前是我小瞧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直接切入正题:“世侄的提议,武器换矿石,我没有意见。具体的兑换比例,我们可以让下面的人去谈。我只说大原则,云南的矿,可以给你挖!你的枪炮,要优先供应我滇军!价格上,可以比照南京那边,再给你让一成利!”
这话一出,饶是刘湘都有些意外。
这条件,太优厚了。
优厚得不像是一个精明军阀能说出的话。
刘湘与他对视,缓缓道:“志舟兄如此慷慨,刘某感激不尽。”
“甫帅先别急着谢。”龙云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那股猛虎般的气势再次显露,“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当然,这个条件,你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不影响我们前面说的合作。”
刘湘眉头微动。
可有可无的条件?那又何必郑重其事地提出来。
“志舟兄但说无妨。”
龙云的目光越过刘湘,落在了侍立一旁的刘睿身上,那目光灼灼,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他突然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龙云不绕弯子!甫帅,我瞧上你这个儿子了!”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刘湘愣住了。
刘睿也愣住了。
龙云却不管不顾,指着刘睿,对刘湘道:“我听说,弟妹正为世侄的婚事操心,到处相看名媛。我看也不用那么麻烦了。我有个女儿,叫云珠,你也见过了,模样性情都不差。不如,我们两家结个亲家!你这个麒麟儿,给我龙云当个女婿,如何?”
轰!
刘睿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门边一直安静站着的龙云珠。
恰好,龙云珠也正愕然地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那双原本清亮沉稳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与他同样的错愕。但仅仅一瞬,龙被珠就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垂下眼帘,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她没有出言反对。
刘湘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心中立刻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瞬间明白了龙云的全部意图!
武器换矿石,是利益捆绑。
人员换防,是信任抵押。
而联姻,则是将两家彻底绑死在一条船上的终极锁链!有了这层关系,什么猜忌,什么顾虑,都成了次要问题。川滇联盟,将牢不可破!
“哈哈哈哈!”刘湘想到此处,也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比龙云的还要爽朗。
他站起身,走到龙云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志舟兄!你这哪里是附加条件!你这是送了我刘家一份天大的厚礼啊!这门亲事,我替犬子,应下了!”
“父亲!”
刘睿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刚刚被自己的父亲和未来的岳父,敲定了价格。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涌起。
他信奉的是婚姻自由,是两情相悦,不是这种赤裸裸的政治交易!他的事业,他呕心沥血建立的工业体系,绝不能靠裙带关系来巩固!
“父亲,我的婚事……”
他想说,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但话未出口,就被刘湘一道严厉的目光给钉在了原地。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欣赏与欣慰,只有不容置喙的威严。刘湘甚至没有开口,只是那一个眼神,就将刘睿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在军阀家庭,父帅的意志,就是天!
龙云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笑着拍了拍刘睿的肩膀:“世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哈哈哈!”
刘睿的脸色有些僵硬,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龙主席……”
接下来的事情,便由不得他了。
刘湘和龙云当场命人取来笔墨纸砚。
一份《川滇战略互助条约》很快被拟定。
第一,双方同意“换防式保官”,互派干部进入对方地盘,共同抵制中央的行政渗透。
第二,川方以兵工厂的新式武器,包括但不限于98k步枪、通用机枪、81毫米迫击炮及其生产技术,换取滇方的战略矿产资源,包括钨、锰、锡、铜等。
条款清晰,权责分明。
刘湘和龙云,分别在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私人印章。
当那鲜红的印泥落在纸上,刘睿知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的个人意志,在这张决定西南格局的纸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
官邸门口,车队已经备好。
刘湘和刘睿亲自将龙云父女送到车前。
“甫帅,留步吧。”龙云握着刘湘的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条约的事,我回去立刻就办。另外,我会尽快派个得力的媒人过来,跟弟妹商议一下云珠和世侄的订婚事宜,把日子早点定下来!”
“好,我随时恭候!”刘湘也满面春风。
龙云又转向刘睿,目光意味深长:“世侄,我把我的宝贝女儿交给你了,你可不许欺负她。”
刘睿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龙云珠在上车前,停下脚步,对着刘湘和刘睿微微欠身。当她抬起头时,目光再次与刘睿相遇,她的脸颊依旧泛红,但眼神却多了一丝坦然和坚定,仿佛在说: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一起承担。
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驶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官邸门口的喧嚣散去,只剩下刘湘父子二人。
晚风吹过,刘睿感到一阵寒意。
他看着父亲,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苦涩:“父亲,您就这么把我卖了?”
刘湘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他转过身,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刘睿。
“卖?”
他反问,声音冷硬如铁。
“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你以为这是普通的娶妻生子吗?”
刘湘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今日拒绝了他,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一口回绝,等于当众羞辱他龙云!我们今天在书房里谈的所有合作,都会立刻变成一张废纸!川滇联盟,瞬间瓦解!他龙云前脚离开重庆,后脚就会把你的兵工厂,连同你刘睿这个‘麒麟儿’,当成投名状,卖给南京那位!”
刘湘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刘睿的心口。
“你以为你拿出通用机枪,是展示实力,是寻求合作?”刘湘的目光变得异常复杂,“在他们这些老谋深算的军阀眼里,你展示的,是一把能掀翻牌桌的刀!一把谁都想握在手里的刀!”
“这把刀,你自己握不住!你太年轻,根基太浅!你只有把它和另一股强大的势力绑在一起,才能不被它反噬!”
“联姻,是成本最低,效力最强的‘信任抵押’!它能瞬间将我们松散的口头承诺,升华为血脉相连的利益共同体!”
刘湘站在台阶上,看着自己这个才华横溢却终究年轻的儿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也带上了一丝属于政治家的冷酷。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世哲,你记住。”
“你既已展示出能改变格局的利器,就别再妄想能独善其身。”
“这,早已不是你的家事。”
“这是国事!”
最后两个字,如洪钟大吕,在刘睿耳边轰然炸响。
他浑身一震,所有的抗拒、不甘、委屈,在“国事”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是啊,从他决定用金手指干预这个时代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普通人了。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
他想拖到七七事变,想用国难当头来回避儿女情长。
可现实是,国难,提前以另一种方式,将他卷入了更深的漩涡。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却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一颗关键的棋子。
良久,刘睿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看着父亲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看着那张写满权谋与疲惫的脸,终于明白了“国事”二字的重量。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再无抗拒,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磨砺后的沉静:“儿子,明白了。”
他内心一声长叹。是的,他没能逃脱包办婚姻,但父亲说得对,当他拿出那挺通用机枪时,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奢谈个人自由的刘诚了。
他是川军的利刃,是西南未来的棋手,也是……一枚必须承担责任的棋子。
联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是川滇联盟的“人质抵押”,也是他个人深入西南权力核心的“通行证”。
脑海中闪过龙云珠那张清丽而坚定的脸,以及她面对提亲时那瞬间的了然与挺直的腰背。刘睿忽然觉得,这或许不是最坏的结果。
她懂政治,也懂时局。
这不是娶一个花瓶回家,而是迎来一位真正的盟友。
至少,和这位“盟友”谈论施耐德野炮和铸造炮塔,她不会只想到塞纳河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