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空气粘稠得像是一锅煮久了的浆糊。
李延年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皮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他想要呵斥,想要摆出尚书的威严,但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吸满水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个关于“剥皮实草”的问题,太硬了。
硬得崩掉了他满口的道理。
陈猛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这种时候,就像是在做最后几组力竭卧推,一旦停下来,杠铃就会砸断肋骨。必须一口气推上去,推到顶。
“尚书大人不说话,是觉得这律法太久远,记不清了?”
陈猛向前逼近半步。
这半步的距离,刚好侵入了李延年的安全心理防线。
“既然律法记不清,那我们来聊聊钱。”陈猛的声音在空旷的金殿上方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是落在玉盘上的铁珠,“请问尚书大人,去年我朝官盐明面上的税银总额是多少?”
李延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磕到了身后官员的朝靴。
“这……”
“再问尚书大人。”陈猛语速加快,不给对方大脑处理信息的时间,“从扬州运一船盐到两百里外的庐州,官定的运费几何?沿途经过几道关卡?每道关卡的‘常例’又是多少?”
李延年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些问题太具体了。
他是户部尚书,管的是宏观调控,是大政方针,是朝堂上的平衡与博弈。这些具体的数字,那是底下主事和胥吏们操心的事。他只需要看最后呈上来的那个总数漂不漂亮。
“还有。”
陈猛竖起第三根手指。
“庐州城内,百姓买一斤粗盐,市价又是多少?”
三连问。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记精准的刺拳,打在李延年的面门上。
朝堂上的窃窃私语声大了起来。那些原本跟着李延年一起喊打喊杀的官员们,此刻都缩了缩脖子。他们敏锐地嗅到了风向的变化。
李延年涨红了脸,宽大的袖袍随着他颤抖的手臂摆动。
“本官乃户部尚书,统筹天下钱粮,岂能……岂能去记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细务!”
他终于吼了出来,试图用音量来掩盖底气的不足。
“此等细务,自有下面司局官吏掌管!你拿这些市井贾人的账目来质问朝廷大员,简直是……简直是有辱斯文!”
陈猛看着气急败坏的李延年,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这就是大靖朝的精英。
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脑子的圣人教诲,却连自家锅里有多少米都数不清楚。在健身房里,这种人就是那种办了年卡只为了洗澡,却还要指导别人动作不标准的“懂王”。
“琐碎细务?”
陈猛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他转过身,面向龙椅,再次躬身行礼。
“陛下,尚书大人日理万机,不清楚是自然。学生在扬州备考期间,闲来无事,做过一些计算。既然大人答不上来,学生斗胆,为陛下和诸位大人解惑。”
陈猛直起腰。
这一刻,他身上的书卷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感到陌生的、属于理工科技术官僚的冰冷与精准。
“靖元二十八年,户部入库盐课银,二百一十四万两。”
陈猛报出了第一个数字。
不需要翻看奏折,不需要查阅档案。这个数字就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
“扬州至庐州,水路二百四十里。官船运盐,每石运费官价三分银子。沿途设卡三处,每处‘常例’五分。若遇风浪损耗,这一石盐运到庐州,成本已去了一钱八分。”
大殿内安静了下来。
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维,也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背影。
“庐州城内,官盐市价,每斤三十五文。”
陈猛的声音平稳得可怕。
“一石盐一百二十斤。按市价算,一石盐在大靖百姓手中,卖出了四千二百文,合银四两二钱。”
他停顿了一下,给所有人一个心算的缓冲期。
“除去成本一钱八分,除去给灶户的工本银六钱,除去上缴国库的税银。每石盐,中间还有二两四钱的差价。”
陈猛猛地转过身,手指指向大殿之外,指向那遥远的江南。
“陛下!去年江南共发盐引一百二十万道,每引四百斤。这中间的差价,总计八百多万两白银!”
八百万两。
这个数字像是一道惊雷,在金銮殿上炸响。
国库一年的总收入才多少?
“这八百万两,去了哪里?”
陈猛上前一步,逼视着面色惨白的李延年。
“它没有变成边军身上的棉衣,没有变成黄河大堤上的石料,也没有变成陛下内库里的赏银。”
“它们变成了扬州瘦西湖畔的画舫,变成了某些大人宅邸里的紫檀家具,变成了这京城地下钱庄里流转的‘黑引’!”
陈猛的声音并不歇斯底里。
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比如重力加速度是9.8,比如人被杀就会死。
“李大人说我的策论是‘账房流水账’。没错,我算的就是这笔账。”
“因为这笔账若是不算清楚,这八百万两银子就会继续在某些人的血管里流淌,把这大靖朝吸成一具干尸!”
李延年踉跄了两步,若不是身后的侍郎扶了一把,他已经瘫软在地。
他输了。
不是输在文章华采上,不是输在圣人微言大义上。他是输在了算术上。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敢在金殿之上,把这层遮羞布撕得如此彻底,把那些原本只能在暗室里交易的利益,赤裸裸地摆在太阳底下暴晒。
这是坏了规矩。
这是把桌子掀了,让所有人都没饭吃。
周围的官员们脸色各异。有人惊恐,有人愤怒,也有人——比如那些清水衙门的穷官——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色。
“够了。”
龙椅上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寒意。
皇帝从阴影里探出身子。
冕旒晃动,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猛。”
“学生在。”
“你的胆子,比朕想的还要大。”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你可知,你刚才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你走出这午门,便可能横尸街头?”
陈猛低着头,看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
“学生知道。”
“学生还知道,只有死人不会说话。但数字不会死,它们就在那里,只要有人去算,结果永远是一样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
大殿内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李延年已经跪伏在地,浑身颤抖如筛糠。
“李爱卿。”皇帝看向李延年。
“臣……臣万死!”李延年头磕在地砖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你也知道万死?”皇帝冷哼一声,“八百万两……好大的胃口。朕的国库都要空了,你们倒是富得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