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秦淮河畔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像是洒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陈猛换下了一身儒衫,穿了件寻常的藏青色短衫,走在喧闹的河边。他没有去那些歌舞升平的酒楼画舫,而是拐进了一条背街的小巷,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馆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个半大的伙计,正拿着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门口一张油腻的桌子。
陈猛走过去,身子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
“今晚的茶叶,格外香。”
那伙计擦桌子的动作顿也未顿,头也不抬地含糊应了一声:“嗯。”
这是他与苏婉晴在事发之前,就定下的暗号。
事情了了,便需要一见。
陈猛不再停留,转身又回到了河边,混入熙攘的人群,一边踱步,一边等着消息。河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白日里的一些燥热。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还是那个茶馆的伙计,一路小跑着在人群里找到了他。
伙计的手脚很快,只是与他擦身而过的工夫,一张小小的纸条,已经塞进了他的手心。
陈猛走到一处灯笼下,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多余的字,只有寥寥几个字,笔迹娟秀。
“三山街码头,第三艘画舫。”
他将纸条在掌心捏成一团,扔进了身旁一个无人注意的火盆里,看着它化为灰烬,才转身朝着三山街的方向走去。
码头上停靠着一排画舫,大多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之声传出。唯有第三艘,安安静静地泊在暗影里,只在船舱的窗口,透出一点柔和的光。
陈猛踏上跳板,登上了船。
船舱内,一灯如豆。
苏婉晴正端坐于窗边,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发髻上只簪了一根简单的碧玉钗。她的丫鬟小翠,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见他进来,苏婉晴没有起身,只是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船家得了讯号,竹篙一点,画舫便无声地滑开,悄无声息地汇入了秦淮河的夜色之中,将岸上的一切喧嚣,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此番,多谢苏姑娘出手相助。”
待船行至河心,陈猛率先开口,对着苏婉晴拱手一礼。
“若非文渊阁的钱老板与诸位义士,若非那些传单及时送到,今日之事,绝无可能如此顺利。”
他的言辞恳切,没有半分虚与委蛇。
苏婉晴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声音还是那般清润得体:“陈公子客气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陈猛闻言,脸上反倒露出几分不自然。
他搓了搓手,有些窘迫地开口:“大恩不言谢。只是……陈猛如今还是一介白身,身无长物,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来报答苏姑娘的援手之恩。”
他说的也是实话。他可以坦然接受宋濂山长的帮助,那是师长之谊。可面对苏婉晴,这位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的女子,他总觉得,这份人情欠得有些沉。
旁边的丫鬟小翠,听他这么说,脸上露出理当如此的表情,心想自家小姐定会说些“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的场面话。
不料,苏婉晴却放下了茶杯。
她站了起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在离陈猛只有三尺远的地方停下。
船舱内的空间本就狭小,她这一动,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近到陈猛能闻见她衣袖间散发出的,那种极淡的兰花香气。
她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陈猛,那双平日里总是清清冷冷的眸子里,此刻竟漾开了一点捉摸不定的笑意。
“既然陈公子拿不出谢礼,”她的声音,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商场上的清冷,多了一丝女子特有的柔和,“那便罚你,为我作诗一首吧。”
罚?
陈猛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在公堂之上,面对提学官的质问,面对李文博的构陷,他可以对答如流,字字珠玑。哪怕是被戴上枷锁,面对刀斧加身的可能,他都未曾有过半分退缩。
可现在,被苏婉晴用这样一种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口吻提出要求,他那双习惯了握笔挥拳的手,竟僵硬得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苏婉晴将他的局促看在眼里,嘴角笑意更浓了些。
“就以……这窗外的月色为题,如何?”
一旁的小翠,嘴巴已经微微张开。她跟在自家小姐身边多年,何曾见过小姐这般带着几分小女儿娇憨的模样。
见陈猛半天没有反应,苏婉晴又向前凑近了半分,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促狭。
“怎么?我们金陵城文采风流的大才子,这是要赖账不成?”
这一句,总算让陈猛回过了神。
“没……没有。”
他有些狼狈地避开苏婉晴的注视,转头望向了窗外。
一轮皎洁的明月,正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辉洒落,给整条秦淮河,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碎银。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中,随着波光轻轻摇曳,如梦似幻。
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与眼前的秦淮月夜,在他的脑海中悄然交融。
他定了定神,胸中翻涌的气血平复下来。
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千古绝唱,在此刻,此地,由他的口中,缓缓地,一句一句地,诵了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安静的船舱里,异常清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随着词句的展开,船舱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小翠已经听得呆了。
苏婉晴脸上的那点促狭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她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当最后一句词落下,陈猛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回头来。
他看到了一张写满了震动的脸。
苏婉晴出身金陵顶级名门,自幼饱读诗书,什么样的名家大作,什么样的华美辞藻,她没有见过?
可没有一首词,能像眼前这首一样,如此精准,如此蛮横地,敲在她的心上。
这已经超脱了单纯的男欢女爱,更是一种对情感,对人生的豁达与境界。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反复咀嚼着这两句,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穷的意味。
她看着眼前的陈猛。
那个在兰亭雅集上石破天惊的青年,那个在公堂之上智计百出的对手,那个在自己面前窘迫不安的男子……所有的形象,在这一刻,都因为这首词,而变得立体,变得深刻,变得……与众不同。
船舱里,一时间,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婉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脸颊上染上了一层自己都未察觉的薄红,下意识地避开了陈猛的注视,低声道:
“这首词……是我收过,最好的谢礼。”
画舫悄然靠岸。
陈猛起身,再次对着苏婉晴拱手作别。
在他转身离去,踏上跳板的一刹那,一阵夜风恰好从河上吹来,将苏婉晴袖间那股淡雅的兰花馨香,不偏不倚地,送入了他的鼻息。
他的脚步,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停顿。
但他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走下画舫,很快便消失在了岸上的夜色里。
***
数日后,金陵院试放榜。
贡院门前,红榜高悬。无数翘首以盼的士子,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疯狂地寻找着。
当有人扯着嗓子,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腔调,喊出那个名字时,整条街巷,都为之沸腾。
“第一名!案首!陈猛!”
这个名字,如今在金陵城,早已是无人不晓。
从兰亭雅集,到公堂对质,再到今日的金榜题名。陈猛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一个传奇。
一时间,陈家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道贺的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之前嘲讽武夫科举的人也都默然不吭声。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的庆贺声中,一匹快马,从城西的方向,一路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是青竹书院的人。
他翻身下马,将一封盖着山长私印的加急信函,亲手交到了陈猛的手中。
“山长急召!”
陈猛的心头一跳。
他辞别了满屋的宾客,连夜赶到了青竹书院。
宋濂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陈猛推门而入,躬身行礼:“恩师。”
宋濂坐在书案之后,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因弟子高中案首的喜悦。
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上,此刻布满的,是一片化不开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