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书院的饭堂里,总是热气腾腾。
饭菜的香气混杂着学子们低声交谈的声音,构成了书院一天里最富生活气息的时辰。
陈猛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行动不再有大的妨碍。他端着盛满饭菜的木盘,寻了个空位坐下。才扒了两口饭,他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周进。
周进整个人缩在角落的阴影里,面前的饭碗动也没动。他的头垂得很低,肩膀微微发抖。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他的脸色却白得没有血色,就像一张浸过水的纸。
他端着饭碗的那只手,抖得厉害,碗沿和桌面磕碰,发出细微而连续的“嗒嗒”声。
陈猛的眉头拧了起来。
“周进。”
他喊了一声。
角落里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周进抬起头,茫然地朝这边望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陈猛。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个含混的音节。
“陈……陈大哥。”
陈猛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周进却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他手里的饭碗一歪,汤水洒了大半,他也顾不上,胡乱地将碗往桌上一放,转身就朝饭堂外快步走去,背影仓皇得像是在逃命。
陈猛看着他狼狈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桌上那几乎未曾动过的饭菜,端着饭碗的手悬在了半空。
“真是怪事。”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赵元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虽是镇远侯的公子,但为人却没什么架子,在书院里和陈猛走得颇近。
“你也发觉了?”赵元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我说周进最近这几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前两天傍晚,我还在后山假山那边瞧见他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呢。我上去问他出了什么事,好家伙,他一见我就跟见了鬼一样,撒腿就跑,差点撞到树上。”
赵元三两口咽下馒头,又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
“他家里是不是出事了?可我看他前些日子还好好的。”
陈猛没有说话。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关于周进的一切。
家境贫寒,靠着一间小布庄的微薄收入供养他读书。为人最是方正耿直,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人说。家中还有一个常年卧病在榻的老母亲,是他唯一的牵挂。
这样一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这副模样。
偷偷地哭?见到人就跑?
一股寒意顺着陈猛的脊背往上爬。
他想起了李文博,想起了李家那阴损的行事作风。
直接去问周进,他那样的性子,只会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下来,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陈猛将碗里剩下的饭菜吃完,站起身。
“我吃好了,你慢用。”
赵元还在跟面前的红烧肉奋斗,含糊地应了一声。
陈猛走出饭堂,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他绕到了书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靠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视线恰好能覆盖通往书院大门的路。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尊没有生气的石像,和树影融在了一起。
时间一点点过去。
书院里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或回房温书,或结伴出游。
直到黄昏,夕阳将天边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书院的钟声响起,示意即将关闭院门。
一个瘦削的身影,才慌慌张张地从书院里跑了出来。
是周进。
他依旧低着头,脚步匆匆,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径直朝着书院外的一条小路走去。
陈猛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从树后滑出,远远地跟了上去。
那条路越走越偏。
路边的房屋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颓败的院墙和丛生的杂草。天色暗了下来,巷子里光线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周进在一处死胡同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巷子深处,已经有三个人等在那里。
为首那人,一身锦衣华服,不是李文博又是谁?他身后,还站着两个身材壮硕的家丁,双手抱胸,一脸的横肉。
陈猛闪身躲进一堆废弃的货箱后,空气里飘来一股腐败的木头气味。他屏住呼吸,只留出一道缝隙,观察着巷子里的动静。
“东西带来了?”李文博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周进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了过去。
“李公子……这是我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了……求求您,把药给我吧,我娘她……她快撑不住了。”
李文博身后的一个家丁上前,一把夺过布包,掂了掂,然后不屑地“嗤”笑一声,扔给了李文博。
李文博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子和几枚铜钱。
他慢条斯理地将钱袋收好,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在周进面前晃了晃。
“周进,想让你娘活命,就乖乖听话。”
脸上满是残忍的笑。
“这是最后三天的药。事成之后,后续的药,自然会给你。”
周进的身体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冰冷的石板地,磕得他膝盖生疼。
“李公子!我求求您!”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您换个别的要求,我给您做牛做马都行!我什么都愿意做!陈大哥对我有恩,我不能害他啊!我真的不能……”
李文博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抬起脚,一脚踹在周进的肩膀上。
周进瘦弱的身子像片落叶,被踹得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少废话!”李文博的声音冷了下来,“给你脸,你不要脸。”
他将手里的一卷纸稿扔在周进的面前。
“后天之前,把这篇文章,放到陈猛的书稿里。让他院试的时候,‘不小心’带进考场。”
“否则,就等着给你娘收尸吧!”
巷子尽头的阴影里,陈猛一言不发。
他看着跪在地上,捡起那份文稿,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的同窗好友。
他又看着李文博那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脸。
他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咯”的脆响。
一股说不出的火气从胸口冒上来,烧得他浑身都疼。
李文博很是满意周进的反应,他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烂泥般的周进,转身便要离开。
“我们走。”
他对着身后的家丁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