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空气,随着宋濂这句问话,彻底变了味道。
方才还缩着肩膀,一副惊魂未定模样的陈猛,动作有了个极其细微的停顿。他先是缓缓抬起了头,那张沾满灰尘的脸上,再也寻不到半点惶恐与怯懦。他那原本因为恐惧而佝偻的脊背,也一寸寸地挺直,最后坐得笔直如松。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衫,对着宋濂,端端正正地拱手,行了一个大礼。这个礼节,庄重而肃穆,与方才在府衙内磕头如捣蒜的姿态,判若两人。
“回山长。”
他的声音,平稳、沉着,不见半分波澜,与之前那个带着哭腔、颠三倒四的苦力截然不同。
“学生按您的指示,持‘工’字牌进入官营木料场调查。入场之后便发觉,李家早已布下陷阱,他们挑了一处最不稳固的木料堆,故意将学生引至此处,意图以‘木山崩塌’的意外为名,将调查者活埋其中,死无对证。”
车轮“咕噜”地碾过一块不平整的石板,车身轻轻晃动了一下。陈猛的身体纹丝不动,继续叙述。
“学生将计就计。在他们动手之前,提前在那堆木料的承重点上,打入了一枚小小的木楔。”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木楔的形状。
“那木楔的位置,经过计算,恰好能改变整座木山崩塌时的受力方向。原本指向我的杀局,便调转了矛头,冲向了监督行刑的张管事和他的一众心腹。”
他的叙述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多余的修饰,像是在复盘一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棋局。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混乱之中,学生故意推开身边的几名工友,制造出救人的假象,同时将装着‘工’字牌与李府信物的布包,‘无意’间甩脱出去。那布包落地的位置,就在张管事的脚边。随后,学生混入受惊的短工之中,等待官府到来。”
宋濂一直闭着眼睛,像是在聆听一段古文的诵读。直到陈猛说完,他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看过太多风雨、阅尽无数世事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许。
“一楔逆转,祸水东引,栽赃嫁祸,环环相扣。”
宋濂轻轻颔首,将这十二个字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感慨。
“好手段。”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对生死杀局,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能在瞬息之间,洞察对手的阴谋,并设下如此精妙的反制之局。这份心性与谋略,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当初老夫让你去,只是想让你如同一颗石子,投入这潭死水,掀起些许风浪,逼出他们藏在水面下的马脚。”宋濂的声音里,多了一分郑重,“未曾想,你竟是直接将他们握在手里的刀,夺了过来,反手送到了官府的案头上。”
这番话,正式向陈猛,也向所有看不见的窥探者确认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工’字牌,”宋濂伸出手,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既是老夫给你便宜行事的凭证,也是一块试金石。它能试出李家的反应,也能试出你的胆魄与能耐。”
他看着陈猛,目光里透着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你做得很好。比老夫预想的,还要好上太多。”
这是极高的评价。
从一位当世大儒的口中说出,分量沉甸甸的。
“你已经成功地把火点起来了。”
宋濂的话音,却在此时一转,脸上的赞许之色敛去,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你一个白身学子能够掺和的了。李家在朝中盘根错节,这一次的事件,虽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却远不足以一击致命。他们丢了一个张金宝,很快就会有王金宝、刘金宝来顶替。后续在朝堂之上的博弈,老夫与京中的同僚们,自会跟进。”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陈猛。
“你的任务,从现在起,只有一个。”
“沉下心来,读书,备考。”
宋濂的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
“半年之后的院试,你必须拿到案首。老夫需要你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取得功名,踏入仕途。你未来的战场,在朝堂之上,在天子脚下,而不是在这县城街头巷尾的泥潭里,与这些地痞流氓做无谓的缠斗。”
这番话,为陈猛指明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从阴影中的暗斗,转向光明正大的阳谋。
宋濂的身子向后靠去,重新倚在车壁上。
“李家的报复,很快就会来。他们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但在书院之内,老夫保你无虞。你只需安心读书,外面的风雨,暂时由我们这些老骨头为你挡着。”
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道庇护。
一道用青竹书院百年清誉和一位大儒毕生名望筑起的高墙,将陈猛暂时保护在这座象牙塔内,为他争取宝贵的成长时间。
陈猛挺直的脊背,微微一躬。
他明白了宋濂的全部用意。这是一场豪赌,宋濂赌的是他的未来,赌他能从一介白身,成长为足以撼动朝局的参天大树。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辜负这份沉甸甸的期许。
“学生明白。”
他再次拱手,对着宋濂,深深一揖。
“绝不负山长期望!”
车厢内的谈话,至此结束。
马车穿过喧闹的街市,平稳地朝着青竹书院的方向行去。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战,被轻描淡写地收尾,而一场更为宏大的政治博弈,则刚刚拉开序幕。
车帘晃动,外面的天光,时明时暗。
宋濂闭上眼睛,不再言语。陈猛也沉默地坐着,只是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