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竹林间呼啸,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涛声,像是远方大海的怒潮。亭子里的灯火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将宋濂投在石桌上的影子拉扯得变幻不定。
“李家的催命符,已经快要送到你门前了。”
宋濂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在这风声竹涛中清晰地传到了陈猛的耳中。他的语调里没有劝诫,也没有恫吓,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像是在勾勒京城的舆图。“李子轩的祖父,是当朝的礼部尚书,李时安。你让他的心头肉,那个被他视作李家未来文运所在的宝贝孙子,在兰亭雅集那样的场合,当着满京城才子的面,吐血昏厥。”
宋濂顿了顿,那根手指垂了下去。“这在京城,比你当街抽他一耳光,更让他颜面无存。老夫与李时安打了半辈子交道,此人为人,睚眦必报。”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抿了一口。
亭外,风更急了。几片竹叶被卷进亭中,落在陈猛的脚边。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形没有半分晃动。
过了片刻,宋濂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你以为今日苏家小姐递出的那方手帕,是天上掉下的艳福?”他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苏婉晴的祖父,是致仕归乡的安国公。老国公虽已不问朝政,但门生故旧遍布北境军中。当年北伐的悍将,有一半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
宋濂的话锋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你接了那方手帕,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军中势力的旋涡里。不巧的是,李尚书与安国公一脉,在朝堂之上,向来是水火不容。”
他的话语,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在陈猛的面前缓缓铺开。一边是权倾朝野的文官领袖,一边是根基深厚的军方势力。而他,就在今天下午,被推到了这两股巨大力量冲撞的正中心。
亭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那盏油灯的灯芯,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的爆响。
陈猛沉默地听着。他脚边的竹叶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又滚落到亭外,消失在黑暗里。他没有去想那复杂的朝堂关系,也没有去盘算自己该如何在这夹缝中求生。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宋濂那张在灯火下晦暗不明的脸,问出了一个问题。
“山长,李家势大,会影响书院给丙班的伙食份例吗?”
“……”
宋濂正准备继续剖析其中利害关系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口。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杯中的茶水因为他手臂的僵硬而漾出几滴,落在他深色的布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关于朝堂机锋、派系权谋的说辞,就像是遇见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被悉数挡了回去。
他缓缓地放下茶杯,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珠,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猛。那副模样,不像是在看一个学生,倒像是在审视一个从山里跑出来的,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怪物。
亭子里的气氛,因为这个问题,变得有些古怪。
半晌之后,宋濂那张紧绷的脸,忽然松弛了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微凉的夜里,化作一团白雾。他摇了摇头,嘴角牵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介于苦笑和自嘲之间的声音。
“你……罢了。”他摆了摆手,像是放弃了什么。“与你说这些,确实是对牛弹琴。”
他决定不再绕那些弯弯绕绕的圈子。
他将手伸进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动作缓慢地摸索着。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入学时,呈上的那篇《北境三策》,老夫看了。”
这句话,像是一柄重锤,敲在了陈猛的心上。他入学时,为了不在策论考试中交白卷,只是将自己前世对一些古代战史的见解,整理糅合成了那么一篇文章。他自己都快忘了写过些什么。
宋濂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那篇文章,老夫誊抄了一份,托人递了上去。如今,它就摆在紫禁城里,御书房的龙案之上。”
“嗡——”
陈猛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绷紧。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却比平时快了不止一拍。
紫禁城,御书房,龙案。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代表的意义,足以让任何一个身处大周朝的人感到窒息。
宋濂看着陈猛那挺拔的身形在灯火下微微一震,继续用他那平缓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道:
“陛下对你‘以战养战,军屯为本’的说法,很感兴趣。但朝中有人说,这是纸上谈兵,是脱离实际的狂悖之言。说这话的人里,就有礼部尚书,李时安。”
一句话,就将兰亭雅集上的个人恩怨,与朝堂之上的国策之争,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陈猛攥紧了手。他明白了。他与李家的冲突,已经不再是年轻一辈的意气之争。
“空有惊世的诗才,只能让你成为文人墨客酒足饭饱后的谈资。空有惊世的策论,在没有实证之前,也只会被当成疯话。”
宋濂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了石桌上,然后缓缓地推向陈猛。
那是一块铁牌。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比寻常的腰牌要厚重许多。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有一个用阳文篆刻的古朴大字。
“工”。
“要想让你说的话有人听,要想让你的策论不被人当成废纸。你就得拿出证据,去证明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才是真正的误国之辈。”
宋濂的身体微微前倾,灯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
“三个月前,户部拨下八十万两白银,用于修筑北境长城沿线的防御工事。采购的木料,按照军需标准,本该是上等的楠木。”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股寒气。“但我得到消息,工部设在西市的官营木料场里,如今堆满了以次充好的腐烂松木。而主管此事的,正是李尚书的门生,工部员外郎,张希。”
“老夫需要一双不被诗文浸染的眼睛,一双只认事实的眼睛,去看,去证实。”
石桌上,那块黑沉沉的铁牌,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陈猛低头看着那块铁牌。他没有问失败了会怎样,也没有问成功了有什么好处。这些问题,没有意义。
他伸出手,将那块冰凉的铁牌拿起,紧紧握在手心。铁牌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传来清晰的触感。
他抬起头,看向宋濂,沉声问了三个问题。
“何时去?”
“在何处?”
“找谁?”
宋濂看着他,那张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似于欣慰的表情。
“越快越好。”
陈猛点了点头,将那块铁牌贴身收好,转身便准备离开。他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也同样干脆利落。
就在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出竹亭时,宋濂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告诫。
“你的诗名传得有多快,李家的报复就会来得有多快。他们不会让你有机会,安然无恙地走到西市的木料场。”
宋濂抬起手,没有指向陈猛来时的那条小路,而是指向了竹林深处的另一侧,那里更加黑暗,也更加崎岖。
“从这里下山,别走回头路。活下来,你的策论,才有机会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