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书院的格局,处处透着分明。甲班的院落临水而建,檐角飞翘,廊下种着四季兰草。乙班的屋舍则掩在竹林深处,清幽雅致。
丙班的“学舍”,在书院最偏僻的西北角。
说是学舍,其实就是个被遗忘的杂院。院墙的石灰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青灰的砖石,墙角长满了潮湿的青苔。
陈猛的脚步停在门口。
他面前的屋子,光线昏暗,窗户纸破了几个洞,用发黄的旧书页胡乱糊着。屋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几张书案,只是上面堆的不是书,而是空酒壶、吃剩的果皮,甚至还有一只啃了一半的油腻鸡腿。
这地方与其说是学堂,不如说是个垃圾堆。
十几个所谓的“学子”,东倒西歪地散在各处。
靠窗的一个,胖得像个肉球,整个人几乎要从特制的大号椅子里溢出来。他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正把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老高,吃得满脸是渣。
不远处,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青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口水,一只手还搭在一个空酒壶上。浓烈的酒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还有一个,瘦得像根竹竿,靠着墙壁,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些什么疯话。
余下的人,也大抵如此。有的在低头抠指甲,有的在拿毛笔画乌龟,有的干脆就趴着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气息。
陈猛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
那吃糕点的小公爷掀起眼皮,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新人?”
陈猛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后排一个空着的位置。那书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他从怀里掏出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再把自己的书和笔墨一一摆好。
他这番举动,在周围这群人眼里,简直像个异类。
几个还醒着的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
“铛——铛——”
院外传来两声悠长的钟鸣,是上课的时辰到了。
一个身影慢吞吞地挪了进来。来人是个年过五旬的教习,姓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头发有些乱,脸上满是疲惫和麻木。
他就是丙班的教习,徐夫子。
徐夫子走到堂前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书案后,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
睡觉的惊醒了,发呆的回神了,吃东西的也停下了动作。所有人都勉强坐直了些,望向前面。
“今日,讲《孟子·尽心章句上》。”徐夫子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半点起伏,“‘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此句之意……”
他照着书本,一字一句地往下念。声音不大不小,既不抑扬,也不顿挫,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堂下的学生们,听了没几句,就故态复萌。
睡觉的继续睡,发呆的继续发呆。那小公爷又从怀里摸出块点心,偷偷塞进嘴里。
徐夫子对此视若无睹。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书,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差事。他的任务,就是把一个时辰耗过去。至于学生听不听,学不学,与他无关。
陈猛坐在后面,腰背挺直。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看夫子。
他只是看着眼前这群人。
那个暴食的小公爷,呼吸短促,脸色泛着不健康的油光。那个醉酒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那个梦游的,眼下乌青,神思涣散。
这哪里是什么纨绔,分明是一群病人。
就在这时,后颈一凉。
一个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脖子上,又滚落到背上,留下一道黑色的墨迹。
是个浸透了墨汁的纸团。
“噗——”
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整个学堂都响起了低低的哄笑声。那胖胖的小公爷,更是笑得浑身肥肉乱颤。
他们都在看陈猛的笑话。看这个新来的、格格不入的“武夫”,如何应对这丙班的“欢迎仪式”。
陈猛伸出手,把背上那个还在滴墨的纸团拈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作。
他只是把纸团放在桌角,然后,从书袋里取出一卷麻布包裹的东西。
是那份《强身健体论》的图谱。
他把图谱展开,铺在干净的桌面上,拿起笔,蘸了蘸墨,开始在旁边一张白纸上,临摹、修改上面的小人。
他旁若无人,专注无比。
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周围的哄笑声,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
那些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解。
这人……怎么不生气?
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中,学舍的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推开了。
一股清新的翰墨香,混着淡淡的药草味,冲散了屋内的腐朽气息。
门口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文士,面容严肃,一身剪裁合体的蓝色教习服,正是甲班的刘教习。
他身后,站着李子轩。
李子轩今天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手持湘妃竹骨扇,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甲班的优等生,个个衣冠楚楚,神采飞扬。
他们这群人,与这间破败的学舍,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堂上的徐夫子停下了念经般的声音,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刘……刘教习……”
刘教习压根没看他,只用一种嫌恶的姿态,扫视着这满屋的“朽木”,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唯一坐得笔直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陈猛,也看到了他背上那道刺目的墨迹。
刘教习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身后的李子轩等人抬了抬下巴。
李子轩会意,上前一步,朗声开口,那清越的声音,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夫子,各位同窗。我等今日,是奉刘教习之命,前来丙班‘观学’。”
他嘴上说着“观学”,脸上却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优越。
刘教习这才开了口,声音冷硬如铁。
“都站起来!”
丙班的学生们,包括那胖小公爷,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垂着头。
只有陈猛,还坐在原处,低头画着自己的图。
刘教习的眉头拧了起来。
“说的就是你!那个新来的武夫!站起来!”
陈猛这才放下笔,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刘教习,也没有看李子轩,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刘教习指着这群垂头丧气的丙班学生,对李子轩等人厉声说道:“你们都看清楚了!”
“这里的人,要么是家世显赫,却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的废物;要么是曾经小有才名,却受不得半点挫折,从此一蹶不振的懦夫!”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丙班学生的心上。有人脸色煞白,有人身体发抖,却无一人敢出声反驳。
“书院,是求学上进之所,不是藏垢纳污之地!”
刘教习的声调陡然拔高,手指几乎要戳到陈猛的脸上。
“你们要引以为戒!若有半点懈怠,他日,便会与此等朽木同处一室,沦为天下笑柄!听清楚了吗!”
“学生谨记教诲!”李子轩等人齐齐躬身应道,声音洪亮。
李子轩直起身,视线越过众人,落在陈猛身上。他看到陈猛背上那块污迹,看到他那身廉价的布衣,再看看他脚下这片肮脏的地板。
他摇着扇子,摇出一个得意的弧度。
甲班与丙班,云泥之别。
他就是要让陈猛看清楚,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羞辱已经给够。
刘教习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我们走!”
李子轩带着他那群意气风发的同窗,跟在后面,扬长而去,留下满室的屈辱和死寂。
过了许久,徐夫子才干咳一声,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坐……坐下吧,继续上课……”
学生们一个个重新坐下,屋子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压抑。
那胖小公爷坐下后,回头看了陈猛一眼,低声啐了一口。
“晦气!”
陈猛没有理他。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继续画自己的图。仿佛刚才那场闹剧,根本没有发生过。
只是,他走到了窗边,伸手,将那扇糊着破纸的窗户,用力推了开来。
“嘎吱——”
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凉风,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