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那句“福伯会送到锦香苑去”,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余音未散。
但他没有让陈猛离开。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得书房里的烛火一阵摇晃,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变了形。
陈淮安背对着窗,半张脸隐在昏暗里。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指向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巨大的舆图。
那是一整张大靖王朝的全境地图,山川、河流、城镇、关隘,标注得极为详尽。
“这里。”
老人的手指,点在了舆图西南角,一片用赭石色标记的蛮荒之地。
“西南边陲,多瘴疠之地,朝廷欲在此处开采铜矿,以充国库。然官吏派去,不出三月,便病倒不起。征发之民工,更是畏之如虎,逃亡者十之七八,工程屡屡停摆。此事,若交由你来办,何解?”
话音落下,书房内愈发安静。
这是一个真正的难题,是能摆在朝堂上让衮衮诸公愁眉不展的国事。
寻常书生面对此题,只会从“君王仁政感化”,“圣人教化安抚”这些空洞之处下笔,引经据典,写出一篇花团锦簇却毫无用处的文章。
陈猛的步子,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走到了舆图前。
他的视线,落在那片赭石色的区域。那里,山高林密,河网交错。他虽未亲至,但在边关时,听南边调防过来的老兵说起过。
那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瘴气”在作祟。
吃的水,住的地方,还有人的身子骨,才是根本。
“回祖父的话,此事关键,不在鬼神之说,而在水土与人。”
陈猛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清晰而沉稳。
“孙儿有三策,或可一试。”
陈淮安没有做声,只是那根指向舆图的手指,没有收回,身形纹丝不动,像一尊正在倾听的石像。
“其一,轮换制。”
陈猛伸出第一根手指。
“西南之地,水土与中原迥异,久居则体虚气弱,易染疾病。既然久居不成,那便不久居。可将派驻之官吏、工匠,以三月为期,分批轮驻。一批人入矿区劳作三月,期满则退出,到后方据点休整调养。同时,另一批早已休整好的队伍,接替入内。”
“如此一来,轮换不休,劳作不止。虽看似人员繁多,但能确保人人都有喘息之机,不至于将一副身家性命,尽数耗在那烟瘴之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才是根本。”
这个说法,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
没有半句“体恤下情”的漂亮话,全是冰冷的计算。计算人的体力极限,计算轮换的周期。
陈淮安搭在紫檀木扶手上的另一只手,指节动了一下。
“其二,净水源。”
陈猛伸出第二根手指,指向舆图上那纵横交错的细密水网。
“南方多雨,地表之水,混杂腐叶烂泥,更有蚊虫滋生。人饮之,轻则腹泻,重则成疫。所谓瘴气,十有八九,便是从这入口之物而来。严令矿区上下,不得饮用任何生水、河水。需打深井,取地下之水。所有饮水,必须烧开后方可入口。食物亦然。此事,当立为军法,违者重惩。”
在军中,不洁的饮食,足以让一支精锐之师,在开战前就彻底失去战力。
这个道理,陈猛是用无数袍泽的病痛换来的。
“其三,强体魄。”
陈猛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热度。
“人之体魄,好比田地。有好地,才有好收成。与其等人病倒之后,耗费巨资汤药,求神拜佛,不如在事前,便固本培元,防患于未然。孙儿不通医理,却知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气血足,则百病不侵。”
“可在矿区推广简易的健体之法。无需器械,也无需名师。每日清晨、傍晚,只需一小片空地,教导他们拉伸筋骨,吐纳运气。孙儿在军中,曾见一套学自五禽的粗浅把式,看着简单,但日日操练,便能使人气血通畅,筋骨强健,食欲大开,夜里睡得安稳。身子骨硬朗了,自然就不易被外邪所侵。”
三策说完,陈猛退后一步,躬身一揖。
“此三策,一管人,二管物,三管身。环环相扣,或可解西南开矿之困。”
书房内,一片沉寂。
只有烛火的“噼啪”声,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陈淮安还保持着那个姿态,一动不动。
他这一辈子,见过的策论文章,堆起来比他人还高。
那些文章,引用的圣贤之言,比他吃过的盐还多。
可从未有一篇,是像今天这样。
没有一句经典,没有一个典故。
说的全是吃饭,喝水,睡觉,活动筋骨。
粗鄙。
直白。
却又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直接捅破了那层包裹着“瘴疠”之说的迷信外衣,扎到了最核心的血肉里。
他追求了一辈子的文章“风骨”,在这些简单到近乎粗鲁的“道理”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许久,许久。
陈淮安缓缓放下了那只指向舆图的手。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重重地坐了下去。
椅子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呻吟。
他没有看陈猛,只是挥了挥手。
“退下吧。”
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陈猛没有多言,再次躬身行礼,而后转身,退出了这间灯火通明的书房。
当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的房门,被福伯无声地合上了。
将那一片光明,与他隔绝开来。
……
这一夜,锦香苑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一夜未眠的陈淮安,正端坐在书案后,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昨夜陈猛说过的每一句话。
“人之体魄,如同田地。”
“与其耗费巨资于汤药,不如固本培元。”
这些话,像一把重锤,敲在他固守了数十年的观念上,让那座坚固的壁垒,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缝隙。
福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除了早膳,托盘上还多了一卷用麻绳系着的粗纸。
“老爷,这是……三少爷差人一早送到书房门口的。”
陈淮安没有动。
福伯将那卷粗纸放到书案上,小心地解开麻绳,将其缓缓展开。
那不是什么锦绣文章。
纸张粗糙,墨迹是用炭笔画的,深浅不一。
上面没有诘屈聱牙的文字,只有一排大字标题——《强身健体论》。
下面,则是一个个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人形图谱。
每一个图谱旁边,都用最朴实的语言,标注着动作的要领。
“双腿分立,与肩同宽,双手上托,如举千斤……”
“俯身弯腰,双臂下探,力求指尖触地……”
这些图谱,画得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笨拙。
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
陈淮安的视线,从那些图谱上,缓缓滑过。
最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伸向那卷草稿。
冰凉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了其中一个伸展着双臂的人形图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