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齐堂内的空气,因陈猛这最后一问,变得粘稠而沉滞。
那句话,不响,却像一把无形的锥子,扎破了陈家维持了数十年的华美外袍,露出了底下破败的棉絮。
十年。
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
足够一代人成长,也足够一个家族的颓势,显露无疑。
陈伯彦的脸皮猛地一抽,那股刚刚积攒起来的怒气,像是被戳破的气囊,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难堪。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建树?
科场上的建树?
没有。
一个都没有。
陈家三代,除了被当作未来希望的陈默,其余的子弟,要么资质平平,要么沉迷于风花雪月,要么干脆就不是读书的料。
最好也不过是捐个闲散的官职,混个脸熟罢了。
这在京城的诗书世家里,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从未有人敢当着陈淮安的面,如此赤裸裸地揭开这块遮羞布。
尤其,揭开这块布的,还是他们眼中最不堪的陈家子孙。
“你……你放肆!”
陈伯彦恼羞成怒,所有的难堪都化作了更汹涌的狂怒。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摆着茶水的矮几。
“哐当——”
青瓷茶盏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回响。
“我陈家世代书香,底蕴深厚,岂容你一个竖子在此置喙!”他指着陈猛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陈猛的身形,未曾有半分摇晃。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破碎的瓷片,只是将视线,从一个叔伯的脸上,移到另一个叔伯的脸上,最后落回自己暴怒的父亲身上。
“底蕴?”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里不带任何嘲讽,只有一种探究式的质问。
“底蕴若不能转化为撑起家国的栋梁之才,那与书房里蒙尘的故纸堆,又有何区别?”
“我再问父亲,问诸位叔伯。”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盖过了陈伯彦粗重的喘息声。
“我观家中几位堂兄,每日晨读,不过半个时辰,便哈欠连天,头晕目眩。从书房走到庭院,不过百十步路,便脚步虚浮,气息不匀。一阵风吹来,便要高呼添衣。”
他每说一句,那些被点到的陈家子弟,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些,都是他们生活的常态。
甚至,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
“敢问叔伯们,明岁春闱,考场一连三日。在那狭小的号舍之内,吃喝拉撒皆在其中,昼夜不熄。比拼的,除了满腹经纶,难道就不需要一副能熬得住的筋骨吗?”
“就凭堂兄们这般体魄,如何能经受住三日考场之煎熬?别说下笔千言,只怕是连第一天的开场都撑不下来,便要被人给抬出去了吧!”
他这番话,说得太直白,也太粗俗。
却像一把杀猪刀,精准地剖开了众人心照不宣的脓疮。
是啊,谁不知道科举苦?谁不知道考场难熬?
可是在这“以弱为美”的风气之下,读书人身子骨差,反倒成了一种文弱的象征。无人敢提,也无人愿改。
现在,陈猛将这血淋淋的现实,扔在了所有人面前。
“不破不立。”
陈猛环视一周,看着那些或羞愤,或惊愕,或躲闪的面孔,声音沉稳下来。
“我今日之举,在诸位看来,是狂悖,是荒谬,是自取其辱。”
“但于我而言,我是在为陈家这艘早已千疮百孔,行将搁浅的大船,寻一条无人敢走的新航路!”
“大逆不道!”
坐在末席的一位堂叔,猛地站了起来。他是陈家旁支,平日里最会阿谀奉承,此刻正是表现忠心的好机会。
“你这孽障!竟敢诅咒家族!我……我今日便要替家主,好好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他怒吼着,捋起袖子,便要朝陈猛冲过来。
屏风之后,柳氏惊呼一声,用帕子死死捂住了嘴,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那堂叔几步冲出,扬起的手掌正要挥下。
“咳。”
主位之上,始终闭目不言的陈淮安,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咳嗽。
声音不重。
却像一记无形的重锤,敲在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那位堂叔扬起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表情滑稽至极。
整个思齐堂,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陈猛的身上,转移到了那尊沉默的老人身上。
陈淮安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怒火,也没有赞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没有去看那个冲动的族人,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堂中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陈猛迎着祖父的审视,没有半分退缩。
他对着主位,再次躬身。
“孙儿知道,我此举,是拿自己的前程,也是拿陈家的声誉在冒险。”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是在为自己,也是在为陈家的未来,求一个破局的机会。”
他的声音,诚恳,却又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
这一刻,一直沉默的陈仲文,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破局。
这个词,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心上。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跪坐在不远处的儿子,陈默。
他的儿子,京城闻名的神童,也是京城闻名的病秧子。
可就是这几日,跟着陈猛练了那几套古怪的动作之后,默儿的饭量大了,夜里睡觉安稳了,今天早上来思齐堂,这一路竟是自己走来的,没有让下人背。
此刻,他跪在那里,小小的身板,虽然依旧单薄,但那腰背,却挺得笔直。他的小脸上,没有同龄人的茫然,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堂中那个为他打开了一扇新门的兄长。
陈仲文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信了一辈子的家族规矩。
他从未怀疑过,陈家这条路,有什么不对。
可现在,看着自己的儿子,再听着陈猛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语,他心中那座坚固了半辈子的城墙,第一次,出现了一道裂缝。
或许……
或许这个被所有人都看不起的侄儿,说的才是对的?
厅堂内的对峙,陷入了僵局。
叔伯们不敢再开口,陈伯彦被气得说不出话。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决定,都汇聚到了主位之上。
陈淮安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
他只是看着陈猛。
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个孙子。
这个他亲手扔去边关,以为早已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一身蛮力的孙子。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放在膝上的手,却在宽大的袖袍之下,微微地,扣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