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躬着身子,快步上前,从陈灵手中接过了那个歪扭的寿桃面点。他没有将其随意搁置,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郑重地将其放到了主桌一侧的献礼台上。
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了陈淮安的决定。
承德堂内的气氛,并未因此缓和。方才的闹剧,像是卡在每个人喉咙里的一根刺,不上不下。
李子轩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一张脸白得像纸。他扶着小厮的手,勉强站稳了身子,胸膛还在不住地起伏。他败了,在孝道上,在医理上,败得一塌糊涂。
可他不甘心。
他是京城第一才子,是文人雅士的翘楚。他不能就这么输给一个他眼中的粗鄙武夫。
他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他,以及在场所有文人,赖以为傲的根基——文墨。
“你……你不过是逞口舌之利!”李子轩的声音嘶哑,带着咳喘后的虚弱,却充满了怨毒,“一个不通文墨的武夫,也配谈论圣人经典?”
这话一出,像是点醒了许多人。
对啊,陈猛是谁?
是那个从小不喜读书,逃学顽劣,最后被陈家放弃,扔去边关的武夫啊!他连秀才都不是,他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方才被陈猛一番《孝经》理论说得面皮发烫的几位老学究,顿时找到了台阶下。他们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了架子。
陈伯彦更是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方才被儿子那番话堵得哑口无言,此刻见李子轩重新占据了“文”的制高点,立刻站了出来。
“父亲!”他急切地转向主位上的陈淮安,“猛儿他大字不识几个,胡言乱语!让他闭嘴吧,别再给陈家丢人现眼了!”
他这话,既是说给陈淮安听,也是说给满堂宾客听。像是在撇清关系,告诉所有人,陈猛的歪理邪说,与他这个做父亲的无关,更与陈家的主流门风无关。
柳氏在一旁,伸手去拉丈夫的衣袖,满面愁容,却被陈伯彦一把甩开。
一时间,所有指责的矛头,再次对准了陈猛。
厅堂中央,陈猛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示意她不用害怕。他没有因为父亲的当众拆台而有半分动容,甚至还低头,对着妹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然后,他才重新抬起头,环视一周。
他看到了李子轩眼中的怨毒,看到了父亲脸上的急切,也看到了那些文人宾客重新挂起的、鄙夷不屑的表情。
他没有反驳自己“大字不识几个”。
他反而笑了。
“武夫?”
他轻轻重复着这个称谓,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李公子,还有父亲,以及在座的诸位。”
他的声音不响,却让整个厅堂的嘈杂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想听他如何为自己的“不通文墨”辩解。
陈猛却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朝开国太祖,起于微末,征战四方,于战马之上,方得天下。他,算不算诸位口中的武夫?”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敢评价开国太祖?谁敢说太祖皇帝是“粗鄙武夫”?
李子轩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猛没有停下。
“前朝卫大将军,霍大将军,北击匈奴,饮马瀚海,封狼居胥,为我中原打下数百年太平基业。他们,算不算诸位口中的武夫?”
卫、霍二将,乃是历代武将的楷模,是写进史书、万民传颂的英雄!
将他们与“粗鄙武夫”挂钩,这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在场的宾客,脸色都变了。他们预想中陈猛的垂死挣扎,或是恼羞成怒的辩解,都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两座谁也无法撼动的大山,直接压了下来。
陈猛的声音在继续,不急不缓,字字清晰。
“在下于边关数年,亲见我朝将士,以血肉之躯,筑成防线,抵御外敌。他们中的许多人,确实不通文墨,不懂诗词歌赋。”
“可我倒想问一句。”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挺拔的身形,带着一股从沙场上磨砺出的悍然之气,让最前排的几个文人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没有开国太祖的‘武’,哪有我朝的江山社稷?”
“没有卫霍二将的‘武’,哪有边境的安宁祥和?”
“没有如今万千将士的‘武’,诸位今日,又怎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承德堂内,吟风弄月,清谈玄理?”
“难道在诸位的眼中,他们,也都是些‘不通文墨’的粗鄙之人?”
他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承德堂内每一个自诩清高的文人脸上。
这些话,不是歪理,不是狡辩。
是事实。
是他们平日里享受着,却刻意忽视的,血淋淋的事实。
将士用命,换来和平。他们这些文人,才能在和平的国度里,安坐高堂,指点江山,鄙夷那些为他们换来和平的“武夫”。
这层窗户纸,被陈猛毫不留情地捅破了。
将所有人的虚伪和自傲,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你……你……”
李子轩用折扇指着陈猛,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他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在这样宏大的家国叙事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能说什么?
说武将就是不如文臣高贵?
说保家卫国就是粗鄙之事?
他不敢。
他那张煞白的脸,涨起了一片病态的潮红,脚步踉跄,接连向后退去。
“公子!”
他身边的小厮惊呼一声,慌忙从后面将他扶住,才避免了他当众摔倒的窘境。
整个承德堂,死一般地安静。
那些方才还附和着、鄙夷着的宾客,此刻全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堂中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他们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裳,羞惭无地。
陈伯彦也呆立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个他一直以为只会惹是生非的儿子,此刻,却像一座山。
一座为陈家,甚至为天下所有武人,撑起尊严的大山。
主位之上。
陈淮安端坐着,一动不动。
他那双苍老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陈猛。
他看着这个孙子。
这个他印象中,只知道舞刀弄枪、顽劣不堪的孙子。
他今天先是用《孝经》驳倒了李子轩,又让陈默用医理做了补充。此刻,更是引经据典,抬出了开国太祖和卫霍二将,将满堂文人说得哑口无言。
这还是那个他认识的陈猛吗?
边关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孙子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他完全看不透的迷雾。
他的言辞,他的气度,他的胆魄……
陈淮安活了六十年,自认阅人无数。可今天,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了解自己的亲孙子。
这个他曾经最不喜,甚至一度放弃的孙子,此刻所展现出的锋芒,远超陈家任何一个子弟。
陈淮安握着梨花木拐杖的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紧了。
他没有再去看狼狈不堪的李子轩,也没有理会满堂宾客的尴尬。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陈猛的身上。
那个身影,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耀眼。
最终,李子轩在一片死寂中,再也待不下去。他一把推开扶着他的小厮,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主位上的陈淮安拱了拱手,声音都变了调。
“今日……叨扰了!”
说完,他甚至等不及陈淮安的回应,便在小厮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承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