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六十寿宴,设在陈府最开阔的正厅“承德堂”。
今日的承德堂,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虽说因陈灵大病初愈,对外宣称一切从简,但陈氏一族旁支近亲,还是来了个齐全。
厅内暖意融融,檀香袅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可这团和气之下,却暗流涌动。
陈猛领着陈灵一踏入承德堂,原本喧闹的厅堂,声量便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数十道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这些目光先是落在陈猛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与疏离,然后便立刻被他身边的陈灵所吸引。
小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衣裙,头发梳成两个可爱的丫髻,缀着小小的珠花。她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堂宾客,没有半点病弱之态,更无半分大家闺秀的怯懦。她紧紧牵着陈猛的手,那份依赖与亲近,任谁都看得分明。
“那便是七丫头?瞧着……倒是大好了。”
“何止是大好,我看比病前还要精神些。”
“三哥儿这手段,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窃窃的私语声,在屏风后,在圆桌旁,在人群的角落里此起彼伏。众人交头接耳,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投向陈猛兄妹的视线却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意味。
陈猛对此充耳不闻。他领着妹妹,径直走到父亲陈伯彦和母亲柳氏所在的席位。
“父亲,母亲。”
陈伯彦面皮紧绷,只是从喉咙里哼出一个音节。柳氏则拉过陈灵的手,上下摸索着,确认她衣衫暖和,才稍稍安心。
吉时已到,寿宴正式开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到了各房小辈献礼祝寿的环节。这是陈家的惯例,也是各房展示自家教养与财力的机会。
大房的长孙,捧上的是一幅前朝名家的《松鹤延年图》,画工精湛,寓意吉祥,引来一片赞叹。
二房的嫡孙女,献上的是她亲手抄录的百篇《寿经》,字迹娟秀,足见其心意与才情。
其余的孙辈,献上的也多是古籍善本、文房四宝、奇楠沉香一类的雅物。每一样贺礼,都引得陈淮安含笑点头,堂上的气氛一派祥和。
终于,轮到了三房。
陈灵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从席位上站起。她不像前面的哥哥姐姐们那般沉静,反倒有些迫不及待。
她走到厅堂中央,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承德堂。
“灵儿祝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陈淮安抚着胡须,脸上露出今日以来最真心的一丝笑容。孙女能康复如初,活蹦乱跳地站在他面前,比什么贺礼都让他舒心。
“好,好,我们灵儿有心了。让祖父看看,给祖父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陈灵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然后一把掀开了红布。
托盘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面点。
那面点捏成了寿桃的形状,只是手艺实在算不上好。一边大,一边小,顶上的“桃尖”还有些歪斜,染上的红色也深浅不一,斑斑驳驳。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个孩子之手。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不过是孩童的一片拙朴心意。
可陈灵接下来的话,却让满堂的空气瞬间凝固。
她仰着小脸,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了她认为最美好的祝愿:
“祝祖父身子骨,跟哥哥一样棒!”
……
整个承德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敬酒的杯盏停在唇边,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
“跟……跟哥哥一样棒?”
跟陈猛一样棒?
那个不学无术,只会舞刀弄枪,被赶去边关的陈家三子?
一个粗鄙武夫?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
这声轻笑,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压抑的笑声,开始在厅堂各处蔓延开来。有人低下头,肩膀却止不住地抖动。有人举起茶杯挡住脸,嘴角咧开的弧度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话在他们听来,不是祝福,倒像是一句拐着弯的骂人话。
陈伯彦的脸,刷的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让他钻进去。
柳氏也是面色发白,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圆场。
主位之上,陈淮安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沉了下来,手掌握住了身旁梨花木拐杖的顶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盯着堂中那个还一脸天真、不明所以的孙女,胸口起伏,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前一刻,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从承德堂的门口传了进来。
“李家子轩,奉家父之命,特来为陈老太爷贺寿。来得迟了,还望老太爷恕罪。”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由一名小厮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来人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正是那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的李家嫡长孙,李子轩。
李家与陈家素有不睦,他这不请自来,说是贺寿,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意味。
陈淮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今天是他的寿宴,再怎么也不能将客人拒之门外。他沉着脸,摆了摆手:“李公子有心了,看座。”
李子轩也不客气,由小厮引着,在一处空位坐下。他的视线在堂中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还捧着那个歪扭寿桃的陈灵身上。
他先是装作不解地看了一眼那面点,随即,脸上露出了故作惋惜的神情,摇着头,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息,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昔日京中,人人都说陈家七小姐娴静文雅,颖悟过人,有林下之风。子轩虽未曾得见,却也心向往之。”
他说话不急不缓,声音里透着一股文人的雅致。
“只是今日一见……”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再次摇头,那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他看向主位上的陈淮安,拱了拱手,语气里充满了“痛心疾首”。
“陈老太爷,陈家诗书传世,百年清誉。怎么如今,这门风竟是要改了吗?”
他伸出折扇,遥遥一指陈猛的方向。
“莫非是要弃文从武,改学那些武将世家,才算时兴?”
这番话,如同一根根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陈淮安的心里。
他最重什么?就是“诗书传家”这四个字,就是陈家的百年门风!
李子轩这番话,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踩在了脚下。
“砰!”
陈淮安手中的梨花木拐杖,重重地在青石地面上顿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让满堂的窃笑与私语,尽数消失。
整个承德堂,气氛僵持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