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锦香苑的院门就被敲响了。
守门的老婆子揉着惺忪睡眼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让她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是二房的默少爷。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小厮,主仆二人都穿得单薄,晨露沾湿了衣角。陈默那张常年没有血色的脸,此刻竟透着一股奇异的光彩,整个人站得笔直,与往日里那种随时要被风吹倒的病弱模样,判若两人。
“默少爷,您这么早……”老婆子赶紧让开身子。
陈默却没进去,只是拱手问道:“请问三哥可起身了?”
他的声音比昨日听起来要洪亮一些,气息也稳了不少。
老婆子不敢怠慢,说三少爷早就起来了,正在院里陪七小姐。
话音未落,陈默已经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陈猛正看着陈灵练习他昨天教的腹式呼吸。小姑娘做得有模有样,小肚子一起一伏,十分专注。
“哥,我做完了二十个!”陈灵吐出最后一口气,邀功似的看向陈猛。
“不错,去喝口水,歇一歇。”陈猛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快步走来的陈默。
今天的堂弟,精气神确实不一样了。
陈默走到陈猛面前三步远处,站定。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在陈猛和陈灵诧异的注视下,撩起衣袍,双膝跪地。
“咚!”
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磕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陈灵吓得往陈猛身后一躲。
陈猛也是一愣。这又是什么戏码?
“三哥在上,请受陈默一拜!”陈默抬起头,额头上一片红印,表情却无比郑重。
“昨日得三哥指点迷津,回去后依法练习,困扰我多年的胸闷咳喘之症,竟一夜之间大为好转。此等再造之恩,陈默没齿难忘!”
他说完,又要磕头。
陈猛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他。“行了行了,有话站起来说。”
陈默却不肯起,他仰头看着陈猛,态度执拗:“三哥,我自知天资愚钝,但向道之心甚诚。恳请三哥收我为徒,传我真正的修行之法!我愿终身侍奉三哥,绝无二心!”
修行之法?
陈猛听得脑仁疼。
不就是个腹式呼吸吗?怎么就成了修行了?还向道之心……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看着堂弟那张充满渴求与崇拜的脸,忽然觉得,解释是多余的。
对牛弹琴,牛听不懂。但顺着牛的思路给它画一张草料更肥美的地图,它反而会更高兴。
既然你非要觉得这是修仙,那我就干脆给你来个全套的。
“你先起来。”陈猛的语气平静下来。
陈默见他态度松动,这才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但依旧躬着身子,一副弟子面见师尊的恭敬姿态。
“拜师就不必了。你我兄弟,谈什么师徒。”陈猛摆了摆手,“你既然觉得这法子有用,那便用心学。只是这法门,光有心法还不够,须有外功相辅,方能事半功倍。”
陈默一听,眼睛都亮了。
心法!外功!
果然!三哥果然还留了一手!他就知道,如此玄妙的内练之法,必定有配套的动作!
“请三哥教我!”他再次躬身作揖,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看好了。”
陈猛也懒得再多废话。他决定从后世那套流传甚广的八段锦里,挑两个最简单,也最适合开阔胸肺的动作教给他。
他站到院子中央,双脚分开,与肩同宽。
“此乃‘上古导引术’的起手二式,重在伸筋拔骨,舒展胸臆。你体虚肺弱,正合修习。”陈猛信口胡诌,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做动作。
“第一式,两手托天理三焦。”
只见他双手十指交叉,缓缓从腹前上托,翻掌,举过头顶。手臂伸直,掌心向上,用力向上托举,像是在托举一片看不见的天空。
这个动作,他做得极为缓慢。配合着他之前教的腹式呼吸,当手臂上举时,他深深吸气,小腹鼓胀。
“上托时吸气,要感觉气流从脚底,顺着脊背,一直送到指尖。这一托,要将全身的筋骨都拉开。”
然后,他双臂从两侧缓缓下落,同时用口鼻将腹中的气息悠长地吐出。
一套动作做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舒展、通畅的气韵。
陈默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将每一个细节都死死记在脑子里。
他看到陈猛上托时,整个人的身形都被拉长了一寸,脊背挺直如松。那不是单纯的肌肉发力,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伸展。
玄妙!当真玄妙!
“第二式,左右开弓似射雕。”
陈猛接着做第二个动作。他左脚向左开立,身体下蹲,呈马步姿态。左手向左侧伸出,食指翘起,像是在瞄准。右手则在胸前做拉弦状,身体随之扭转。
“开弓时,气要沉。目光要远。”陈猛的声音沉稳。
他扭头看向左侧,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巨弓,充满了力量感。
“拉开时,吸气。将胸中浊气尽数排出,引天地清气入肺。”
他保持这个姿势数息,然后缓缓收回,换另一侧重复。
两个简单的动作,被他用这种方式一演示,立刻带上了一层高深莫测的意味。
“看明白了?”陈猛收功而立,气息没有半分紊乱。
“弟子……明白了!”陈默激动地回答,下意识地改了称呼。
“你自己试试。”
陈默不敢怠慢,立刻学着陈猛的样子,开始练习。
他本就聪慧,过目不忘。陈猛的动作要领,他记得分毫不差。
他先是做了“两手托天”的动作,当双手上举,配合呼吸,他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沿着后背向上,双臂的经络传来一阵酸麻胀痛之感。紧接着,胸腔被一股力量撑开,无比舒畅。
再做“左右开弓”,随着身体的扭转和手臂的开合,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那常年壅塞的肺部,像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户,被缓缓推开。每一次呼吸,都比以往更深,更顺畅。
不过几遍下来,他的额头就冒出了细汗,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健康的红晕。
“感觉如何?”陈猛问。
“三哥……不,师父!”陈默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感觉胸口热乎乎的,呼吸……呼吸从没有这么痛快过!”
他甚至忍不住用力吸了几口清晨的空气,那种没有阻碍,直入肺腑的感觉,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此乃调养之法,非一日之功,贵在坚持。”陈猛把这句准备好的说辞抛了出来,“每日早晚,配合心法练习半个时辰,不可间断。”
“弟子遵命!”陈默再次深深一揖。
他此刻对陈猛的崇拜,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他看来,这位三哥哪里是什么武夫,分明是一位游戏人间的隐世高人!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陈默的父亲,陈猛的三叔陈仲文,带着几个下人,面色不豫地走了进来。
他一早就听说儿子天不亮就跑来锦香苑,心里正窝着火。自己的儿子,京城闻名的神童,未来的状元之才,竟然跑来跟一个不学无术的武夫厮混!
可当他走进院子,看到的情形却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
他看到自己的儿子,那个汤药不离口,走几步路都要喘的病秧子,此刻正满头大汗地站在院中,脸色红润,精神亢奋。
而陈猛,就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神态淡然。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
“默儿!你在这里做什么!”陈仲文板着脸开口。
“父亲!”陈默看到他,先是一惊,而后立刻上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父亲,您看!我……我今天没有咳嗽!”
陈仲文这才注意到,儿子跟自己说话的这短短片刻,气息平稳,确实没有像往常那样咳喘。
他心下惊疑,目光转向陈猛,带着审视。
“陈猛,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陈默一听,急了:“父亲,您别误会三哥!是三哥在教我养气之法!是上古导引术!”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仲文呵斥道,“你自幼饱读诗书,怎可信这些江湖骗子的把戏!”
他根本不信陈猛有这等本事。
陈猛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陈仲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转向自己的儿子,想把他带走。可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他看见了儿子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光彩。
那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光彩。
作为父亲,他太清楚自己儿子过去是什么样子了。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弱和死气。
可眼前的陈默,不一样了。
陈仲文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是个读书人,相信圣贤之言,相信医理药方。但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
他沉默了半晌,目光再次移到陈猛身上。这一次,审视变成了迟疑。
“你……教给默儿的,究竟是什么功法?”他的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下来。
陈猛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三叔,此乃调养之法,非一日之功,贵在坚持。”
又是这句话。
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玄机。
可这话落在陈仲文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大道至简。
越是高深的道理,往往越是朴素。这句话,不正印证了这一点吗?
他是在告诉自己,这法门没有捷径,唯有持之以恒。
陈仲文看着眼前这个侄子。他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短打,身形挺拔,气息沉稳。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一种莫名的敬畏感,在陈仲文的心里悄然升起。
他挥了挥手,让准备上前拉走陈默的下人退下。
然后,他对着陈猛,生平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说道:“默儿的身体……就拜托你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陈猛一眼,转身带着人走了。那背影,竟显得有几分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