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的书房里,灯火如豆。
陈猛一脚踏入,便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意,比屋外深夜的风还要刺骨几分。
书案之后,宋濂端坐着,往日里那份从容与儒雅,被烛火投下的摇曳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没有看陈猛,只是把面前的一张纸,朝前推了推。
那动作很轻,纸张在桌面上滑行的声音,却格外刺耳。
陈猛走上前,将那张纸拾起。
信纸很薄,是京城常用的那种信笺。上面的字迹,却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笔画的尽头带着一股子决绝的意味。
内容不长,寥寥数行。
“京城李氏宗族宣告,金陵通判李宏一支,德行有亏,教子无方,累及家声。即日起,革出宗谱,此后一切行事,再与李氏无关。”
每一个字,都像是浸过冰水。
陈猛拿着信纸的手,五指收拢,将那薄薄的纸张捏出了几道褶皱。
“你别把这当成是好事。”
书房里的死寂,被宋濂沙哑的嗓音划破。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有合过眼。
“被链子拴着的狗,总还顾忌着打狗的主人。可一条被主人扔掉,又断了前程的野狗……”宋濂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才会什么都不顾,逮着谁就咬谁。”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外面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李宏的官路,断了。他儿子的青云路,也塌了。这滔天的怨气,没处发泄,最后都会冲着你来。”
“他们现在,是光脚的了。”
这番话,比公堂上的惊堂木,更让人心头发紧。
一个有权有势的通判,行事尚且要顾及官场脸面,顾及京城宗族的看法。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仇恨的前通判,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
“乡试在即,这一个月,你哪儿也别去。”宋濂转过身,对陈猛下达了指令,“就留在书院里。我会亲自交代下去,加派护院,日夜巡逻,务必保证书院固若金汤。”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
“忍过这一个月。只要乡试再下一城,你就是举人。有了举人的身份,便有了官身护体,他们再想动你,就要掂量掂量朝廷的法度。到那时,周旋的余地就大了。”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以不变应万变,用书院的高墙,挡住外面即将到来的风雨。
陈猛垂下眼帘,对着宋濂深深一躬。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他的声音恭顺,态度谦卑。低垂的头颅,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留给宋濂一个顺从的背影。
宋濂看着他这副模样,紧绷的脸部线条,总算缓和了几分。他摆了摆手,示意陈猛退下。
“去吧,安心温书。”
陈猛应声告退,转身,拉开房门,又轻轻地将门合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回到自己在书院的住处,陈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屋子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他没有上床歇息,而是走到了窗前,静静地站着。
“千日防贼……”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压在喉咙里,几不可闻。
恩师的法子,是守。可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千百双眼睛盯着,总有疏漏的时候。
与其日夜提防着一条疯狗不知何时会从何处扑上来,不如主动出击。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
他抬起手,掌心贴在冰凉的窗棂上,手指一根一根地,缓缓收紧,攥成了拳头。
不如将那条疯狗的牙,一颗一颗,全部敲碎!
……
从那天起,陈猛成了整个青竹书院最“安分守己”的学子。
他的生活,被一条清晰的线划分开。
卯时起床,在演武场打完一套拳法。
然后,便一头扎进藏书楼,直到日暮。
晚间,他房间里的灯火,总是书院里最晚熄灭的那一盏。
所有人都看到,新晋的院试案首,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功名而懈怠。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勤奋,那股拼命的劲头,让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在为一个月后的乡试,做着最后的冲刺。
就连宋濂派来暗中看护的护院,在连续观察了数日之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陈猛此人,心无旁骛,一心向学。
这份滴水不漏的表象,为他赢得了最完美的遮掩。
这一日,陈猛抱着几卷从藏书楼借阅的典籍,出了书院,前往金陵城里最大的书坊“文渊阁”。
这是他与苏婉晴约定好的,利用还书的机会,传递一些必要的消息。
书坊里人来人往。
他将书卷还给柜上的伙计,又挑了几本关于北方边防舆图的册子。
结账的时候,他与一个前来送货的茶馆伙计,擦肩而过。
那伙计低着头,步履匆匆,像是急着去完成下一单生意。
文渊阁的掌柜亲自过来,与陈猛寒暄了几句,言语间满是恭维。
陈猛一边应付着,一边将铜钱递给柜上的伙计。
伙计接过钱,又从钱匣子里,找回了几枚铜板。
就在那几枚沾着油墨香气的铜板下面,压着一张被叠成了细小方块的纸条。
陈猛接过铜板,宽大的袖口垂下,遮住了所有的动作。他将那几枚铜板连同那张纸条,一并拢入袖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陈案首慢走。”
“钱老板留步。”
他走出文渊阁,神色如常地汇入街上的人流,朝着青竹书院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的青竹书院,正上演着一出别开生面的景象。
清晨的演武场上,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得有些诡异。
原先,跟着陈猛晨练的,不过寥寥数人,赵元、周进等几个关系亲近的同窗。
可现在,这支队伍,足足壮大了十倍不止。
放眼望去,乌泱泱的全是青衫儒生。他们学着陈猛的样子,笨拙地比划着五禽戏的招式。有的学虎扑,结果差点把自己绊倒;有的学鹤立,单脚站立,摇摇晃晃,像是风中的芦苇。
自从陈猛高中案首的消息传开,一个奇异的论调,便在书院里悄然流传。
他们发现,最早跟着陈猛锻炼身体的周进、赵元等人,此次院试,竟无一落榜,全都顺利通过。
这在往年,是从未有过的事。
读书人最信什么?
信圣贤书,也信气运,信风水,信一切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玄之又玄的东西。
在他们眼中,陈猛这套每日清晨必打的拳法,早已不是简单的强身健体之术。
这分明是一种能够提升文运的“玄学”!
不然如何解释,一个武夫出身的陈猛,能一举夺魁?又如何解释,跟着他练拳的人,都能考中?
赵元站在陈猛身侧,看着身后那群东倒西歪的同窗,压低了声音,对着陈猛的背影开口。
“猛哥,这阵仗,比山长开坛讲学还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