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外,山呼海啸的声讨,狂风般倒灌公堂。
“严惩李文博!”
一声声,无形耳光,狠狠扇在堂上所有人脸上。
王知府扶案的手,青筋暴起。
他看着堂下。
李文博蜷缩在地,已然疯癫。
又听外面民怨,几欲掀翻屋顶。
官服被汗湿透。
李家,完了。
至少在金陵城,完了。
他看向观审席。
那位从头到尾的局外人,提学官孙承宗,终于有了动作。
孙承宗缓步走到堂中。
旁人他未理会。
他弯腰。
捡起一张被风吹到门槛边的传单。
薄薄纸张,展开。
目光从黑漆漆的标题上一扫而过。
又快速看完内容。
他看完,没说话。
只是将那张纸,仔细对折。
收进袖中。
做完这一切。
他抬头。
隔着数丈,望向站得笔直的陈猛。
老人面无表情。
目光却重如千钧。
那份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最后。
他冲着陈猛方向。
下颌微动。
一个不易察觉的认可。
此子之谋,已非寻常士子可比。
他算计的不仅是人心,更是时局。
是这滔滔民意。
这哪里是科场争锋?
这分明就是一卷小型经世策论!
以金陵府衙做纸。
以李家为墨。
写得淋漓尽致。
收到这信号。
王知府再不敢迟疑半分。
他知道。
孙承宗这是在告诉他:放手去判!
京城那边,他会有一个交代。
他的求生之念,顷刻间压倒所有贪婪与畏惧。
“啪!”
发烫惊堂木,猛砸公案!
巨响惊天动地!
短暂压下堂外喧嚣。
“肃静!”
王知府从公案后站起。
声音尖利,力气用尽。
“肃静!!”
他嘶吼衙役,他们目瞪口呆。
“来人!”
“将那份底稿呈上!”
“再传府衙文书吏,当堂比对笔迹!”
态度转变之快。
动作急切。
仿佛晚一步,他就要被汹涌民意吞没。
“是!大人!”
几名衙役如梦初醒,慌忙行动。
一份是阿虎呈上的构陷底稿。
一份是从青竹书院紧急取来的李文博诗文。
两份物证。
并排摆在府衙文书吏面前。
文书吏,年过半百的老吏员。
一辈子和字迹打交道。
他戴上花镜。
翻开李文博诗文册,熟悉笔锋。
再看底稿。
只一眼。
他抬头。
脸上,再无犹豫。
他摘下花镜。
对着公案方向高声回禀:“回禀大人!”
“经比对,此底稿字迹!”
“与李文博平日笔迹!”
“无论是运笔力道、笔画转折、还是个人书写习惯!”
“都完全一致!”
“可断定,为同一人所书!”
轰然一声。
虽然早已料到。
可当判词从文书吏口中说出。
整个公堂,掀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铁证如山!
王知府脸上肌肉抽动。
他指向被捆在地上的几个李府护院。
厉声喝问:“你们!”
“从实招来!”
“究竟是谁派你们当街行凶,意图杀人灭口!”
为首护院头领。
本就被一群书生打得七荤八素。
又被公堂阵仗吓破胆。
此刻被王知府当头一喝。
哪里还敢隐瞒。
伤痛不顾。
头磕地,咚咚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他哭喊语无伦次。
“是……是小的们家主,是金陵通判李宏大人!”
“是他下了死命令!”
“让小的们无论如何,都要将送信之人和那份……那份底稿,一同处理干净!”
“不关小的事啊大人,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啊!”
“李宏……”
王知府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惊堂木再次高高举起。
真相大白!
“啪!”
这是今日堂审的最后一记惊堂木。
“本府宣判!”
王知府声音,传遍公堂内外。
“李文博!”
“身为读书人,品行败坏,心胸狭隘!”
“因一己私怨,构陷同考!”
“手段卑劣,罪大恶极!”
“着即革去其身上所有功名,打为白身!”
“收监入大牢,听候进一步发落!”
“张帆!”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毫无士子风骨!”
“一并收押,以儆效尤!”
“周进!”
“受人胁迫,其情可悯!”
“且有悔过之心,当堂释放!”
“陈猛!”
“才德兼备,品性高洁!”
“勘破奸谋,无罪开释!”
“即刻返回贡院,继续应试!”
判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当最后一个“试”字落下。
府衙之外。
压抑已久的民情,终于找到了宣泄出口。
“好!!”
“王大人明断!”
“陈公子威武!!”
雷鸣般欢呼,响彻整条长街。
经久不息。
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
陈猛面无波澜。
他没去看被衙役拖拽、死狗般的李文博。
也没理会周围人投来的敬畏与钦佩。
他转身。
走到跪地、捂脸泣不成声的周进面前。
他伸手。
将周进从地面上,用力扶起。
“周兄。”
他声音很稳。
“都过去了。”
周进抬头。
泪渍满面,狼狈至极。
他哽咽,无言。
陈猛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那份力道,让周进颤抖的身体安定不少。
“令堂那边,你不必担忧。”
陈猛下一句话,让周进停止哭泣。
“来府衙之前,我已经让我父亲派人。”
“将伯母与你的家人,都接到了我们陈家的庄子里妥善安置。”
“那里绝对安稳,无人可以打扰。”
看周进错愕。
他继续说道:“你的卷子,孙大人已经为你封存。”
“回去之后,你还可以继续作答。”
“安心考完这一场。”
周进身子,重重一震。
他看着眼前的陈猛。
嘴唇哆嗦半天。
最终。
他对着陈猛。
深深弯下腰。
这一拜。
拜的是救母之恩。
这一拜。
拜的也是再造之德。
无数百姓簇拥欢呼。
陈猛与周进,在衙役护送下。
重返金陵贡院。
考场内,一片肃静。
那些未交卷的考生。
早已听闻外面动静。
此刻再看到陈猛走进来。
所有人动作,不由得一滞。
陈猛回到号舍。
看着桌案上,尚未写完的卷子。
经此一役。
他只觉得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整个人心境,前所未有的通透明澈。
他重新拿起笔。
蘸满墨。
之前脑海中,关于民生、吏治、边防、商贸的诸多零散想法。
此刻,像是被一条无形之线串联。
变得清晰。
条理分明。
笔尖在纸上划过。
留下一个个坚实有力的墨字。
那些文字。
不再是空洞理论。
而是带着他亲身经历的体悟。
带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
交卷的钟声响起。
陈猛放下笔。
吹干墨迹。
将自己的卷子交了上去。
他走出号舍。
正好看见提学官孙承宗。
也从主考官坐席上走下来。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孙承宗对着他。
再次做出那个极其轻微的点头动作。
陈猛走上前。
对着这位老人拱手行礼。
孙承宗走到他身边。
与他并肩而立。
看着远处夕阳余晖。
他没侧头。
低声开口,只有两人听见。
“你今日斩断的,只是李家伸到金陵的一条臂膀。”
老人声音很低。
带着一丝萧索。
“但你要记得。”
“京城里那棵盘踞多年的大树,根基未动。”
“它不会因为断了一条枝干而倒下。”
“反而会因为疼痛,变得更加疯狂。”
“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