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的惊堂木声犹在贡院上空回荡,两队早已候在一旁的官差便如虎狼一般冲了进来。他们动作干脆,目标明确,分成四组,径直走向那四个被点到名字的考生。冰冷的铁镣被拿了出来,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考场里,格外刺耳。
李文博浑身一软,若非两名官差及时上前左右架住,他整个人都要瘫倒在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名告发的张姓学子也白了脸,他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想要辩解,却在官差凶狠的推搡下,踉跄着被押到了一边。
周进跪在地上,没有反抗,任由官差将冰冷的枷锁套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还在抖,但那双垂下的手中,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官差走到陈猛面前,其中一人举起了枷锁。
陈猛没有动,他只是抬起头,扫了一眼不远处面沉如水的提学官孙承宗。然后,他主动伸出了双手。
“咔哒。”
锁扣合上的声音,清脆,利落。
贡院暂停院试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飞出了那高高的围墙,飞入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茶馆里,说书先生刚刚讲到“包龙图怒铡陈世美”,就被邻桌一声高过一声的议论打断了话头。酒楼中,满座的宾客,话题也从风花雪月,变成了这桩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科场奇闻。
“听说了吗?院试考场上抓了舞弊的!”
“何止是舞弊!听说还牵扯进了人命官司,威逼利诱,栽赃陷害!”
“是谁这么大胆子?”
“一个是青竹书院前阵子声名鹊起的陈猛,另一个……乖乖,是礼部尚书家的孙公子,李文博!”
消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每一个传到别人耳朵里的版本,都比上一个更离奇,更惊悚。整个金陵城,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处处都是泛起的涟漪与波澜。
李府。
后院书房里,上好的龙井茶还冒着热气。李文博的父亲,金陵通判李宏,正悠闲地翻阅着一本古籍。一名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为太过慌张,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李宏放下书,面露不悦。
那管家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到李宏脚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人……不好了……公子他……公子他出事了!”
他用最快的语速,将从贡院传来的消息,颠三倒四地叙述了一遍。
李宏脸上的从容一点点褪去。当他听到“人赃并获”、“当面对质”、“构陷底稿”这几个字眼时,他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砰!”
一声脆响,那只价值不菲的官窑青瓷茶杯,在他的掌中化为了一堆碎片。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下来,但他却浑然不觉。
“废物!”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在骂自己的儿子,还是在骂那个坏事的周进。
他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两步,眼神阴晴不定。片刻之后,他停下脚步,眼中已是一片狠戾。
“来人!”
门外的护院立刻应声而入。
李宏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着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杀伐之气。
“第一,马上去库房取厚礼,送到府衙王知府那里,就说我晚上亲自登门拜访。”
“第二,”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阴冷,“传我命令,调动府里所有最得力的护院,带上家伙,立刻去贡院和府衙外的所有路口给我守着!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拿着所谓‘底稿’的人给我找出来!记住,不惜一切代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份东西,必须毁掉!”
“是!”护院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书房里,只剩下李宏一人。他走到桌案前,拿起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与茶渍,仿佛在擦拭一件无关紧要的脏东西。
与此同时,被封锁的贡院之内。
所有考生都被勒令待在自己的号舍里,不许走动,不许交谈。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不安。
赵元坐立难安。他透过号舍的窄窗,看着外面来回巡视的官差,心急如焚。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那份李文博亲笔写下的底稿。陈猛的后手能不能奏效,全看那份东西能否安然无恙地送到府衙。
而李家,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脑中念头急转,目光在院内来回搜索。忽然,他看到一个挑着水桶,负责给各处水缸添水的杂役。那人他有些印象,是陈家田庄一个佃户的远房亲戚,之前他还托这人给家里捎过信。
赵元左右看了看,趁着巡察官差走到另一排号舍的间隙,他对着那杂役,招了招手。
杂役愣了一下,看到是赵元,犹豫片刻,还是挑着水桶走了过来。
“赵公子。”
“王二哥,”赵元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塞到杂役的手里,“你听我说,事情紧急,人命关天。你现在想办法出去一趟,去陈家,就说我说的,‘鱼已入网,谨防破网人’。让他们务必小心!快去!此事若成,我再给你十倍的赏钱!”
那杂役捏着那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又看到赵元那副急切的神情,心里也掂量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公子放心,我这就去!”
说完,他便挑着水桶,装作若无其事地朝贡院后门走去。
青竹书院,山长宋濂的雅舍。
一炉檀香,青烟袅袅。
宋濂正手持一本棋谱,对着一副残局凝神。一名青衣小厮快步走入,递上一份用火漆封口的信简。
“山长,贡院的加急信。”
宋濂放下棋谱,接过信简,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他看得不快,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捻着胡须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当他看到陈猛如何将计就计,引导周进反戈一击,又如何留下了李文博的亲笔手书作为后手,最后在考场上主动引爆一切时,那停在半空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
“好一个请君入瓮,好一个釜底抽薪。”
他将信纸放在桌上,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这盘棋,陈猛这个棋子,走出了远超他预料的绝妙一步。
他没有迟疑,立刻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铺开一张信纸。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封简短却分量十足的信函,一蹴而就。
写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私印,蘸上印泥,重重地盖在了信纸的末尾。
他将信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交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心腹。
“即刻启程,将此信亲手送到布政使衙门,交给方大人。”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
“是,山长!”心腹接过信,不敢有片刻耽搁,转身离去。
宋濂重新走回棋盘前,他拿起一枚黑子,看准了棋盘上的一处关键位置,轻轻落下。
“啪。”
棋子落定,原本胶着的棋局,瞬间豁然开朗。
一个时辰后,贡院与金陵府衙完成了交接。
陈猛四人,被套上了示众用的轻枷,在一队官差的押送下,从贡院的侧门被带了出来,准备押往府衙大堂。
府衙外的大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得到消息的百姓们,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之中,青竹书院的山长宋濂,带着几位教习,静静地站在一处茶楼的二楼窗口,面色凝重地看着下方的街道。
当陈猛的身影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出来了!出来了!”
四个人,四种神态。
李文博披头散发,脸上满是屈辱与惊恐,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张姓学子则是一脸的茫然与无措,他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就从一个“仗义执言”的告发者,变成了同案的嫌犯。周进低着头,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魂魄,机械地跟着官差移动。
只有陈猛,他身上的儒衫有些凌乱,颈上同样套着沉重的木枷,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从容。
人群中,有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奇怪,那李文博不是可以直接参加乡试,根本不用考这院试。他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考场里?”一些路人满是困惑。
旁边一个消息灵通的本地人,闻言撇了撇嘴,低声接话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李公子,心高气傲得很。听说前阵子在兰亭雅集被那陈猛压了一头,一直怀恨在心。他这次是特意来考的,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在考场上,把陈猛踩下去,好看人家笑话嘛!谁能想到,笑话没看成,自己倒成了笑话。”
那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前方,金陵府衙那两扇威严肃穆的朱漆大门,已经遥遥在望。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日光下,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