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天光熹微,晨雾未散。
金陵贡院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吱嘎”的声响中缓缓开启。
门外,黑压压的考生人群,如退潮后的礁石,沉默地显露出来。空气中混合着墨香、紧张的汗意,还有拂晓的寒气。
陈猛站在队伍的中段,身姿挺拔,在一众或紧张或亢奋的学子中,他面上的神情称得上是平静。
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赵元,却无法做到这般从容。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望向陈猛的目光里,盛满了担忧。
终于,轮到陈猛上前。
“站住。”
两名负责搜检的官差拦住了他,其中一人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好似在审视一件货物。
“解开发髻,抬起手臂。”官差的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
陈猛依言照做,动作流畅。
一只粗糙的手探入他的发间,从发髻到发根,仔细地摸索了一遍。随后,那官差又让他张开嘴,检视舌下。
衣领、袖口、腰带的每一个褶皱,都被用力地捏过。
另一名官差则将他的考篮整个倒空,里面的笔墨纸砚散落一桌。毛笔的笔管被对着光亮审视,砚台的底座被反复敲击,连墨块都被掰开检查是否藏有夹层。
周围的学子,搜检过程大多一晃而过。到了他这里,每一个步骤都慢了下来,细致得有些过分。
排在后方的赵元,看着这一幕,捏着考篮的手指关节都绷紧了。
陈猛却从头到尾都十分配合,让抬手便抬手,让转身便转身。最后,官差连他的鞋子都未放过,让他脱下来,倒提着抖了数下。
“好了,进去吧。”
官差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挥了挥手。
陈猛弯腰,不疾不徐地将散落的物件一一收回考篮,整理好微乱的衣衫,甚至还朝着那两名官差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才迈步,跨入了那道象征着仕途起点的龙门。
考场之内,一排排独立的号舍森然林立,如同无数张开的嘴,沉默地吞噬着走入其中的人。
陈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将考篮放好,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凳上坐下。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四处张望,只是坐正了身体,合上了眼。
“铛——”
开考的钟声,悠远绵长地响起。
这一声钟鸣,仿佛一道无形的指令,考场内外所有的喧哗与骚动,都在此刻归于沉寂。
千万支毛笔的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汇聚成了一片细微却又浩大的声浪。
陈猛睁开眼。
他提起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狼毫,手腕悬空,笔尖在宣纸上方停顿了片刻。
题目在脑中流淌而过,文章的骨架脉络,已然清晰。
他落笔了。
字迹工整,力道均匀,每一个笔画都沉稳有力。
时间在笔尖的游走中悄然流逝。
考场是一方浓缩的人间百态。有人文思泉涌,奋笔疾书;有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亦有人,看似在答题,实则在等待着某个特定时刻的到来。
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斜前方几排的号舍里,一个身影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是周进。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放下笔,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一名负责巡查的考官见状,迈着轻悄的步子走了过去,俯身低声询问。
周进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用口型比划着茅厕的方向,脸上满是痛苦难耐的神情。
考官打量了他两眼,见他不像作伪,便点了点头,准许他暂时离席。
周进扶着桌案的边缘,动作迟缓地站起身。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他低垂着头,佝偻着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朝着考场外的方向挪动脚步。
一步,两步。
他所走的那条狭窄过道,恰好要经过陈猛的号舍。
就在他与陈猛的座位擦身而过的一瞬,他的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朝前扑去。
“哎哟。”
一声压抑的呼痛,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撞在了陈猛号舍外沿的书箱上。
书箱发出一声闷响,震动了一下。
他那只为了方便行动而卷起的宽大袖袍,像是被惯性带动,从书箱敞开的一角,飞快地拂过。
那动作极快,像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便借着前冲的力道勉强稳住了身形,嘴里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对不住”,就加快了脚步,踉踉跄跄地匆匆离去。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两三个呼吸之间。
四周的考生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文章里,几乎无人留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就在周进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号舍尽头的那一刻。
“等等!”
一声暴喝,如同一道惊雷,猛地炸响在寂静的考场上空。
后方几排,一个面皮白净、眼角稍吊的张姓学子,霍然站起。他的一只手,直直地指向陈猛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混合着震惊与义愤。
“禀告大人!学生看见有人舞弊!”
这一嗓子,顿时惊动全场。
考场里那片“沙沙”的落笔声,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斩断。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笔。上百道目光,“唰”地一下,犹如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齐齐汇聚到了风暴的中心——陈猛的身上。
那名刚刚放周进去茅厕的考官,脸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声音又急又厉:
“你说什么?谁舞弊?在何处?”
张姓学子伸长了脖子,指着陈猛,又指着周进离去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就是他们!方才那名离席的考生,借着摔倒的机会,往陈猛的书箱里塞了东西!我看得一清二楚!”
此言一出,好似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整个考场,“嗡”的一下,彻底炸开了。
科举舞弊!
这四个字,对任何一个读书人而言,都重如泰山。轻则革除功名,终身不得应考;重则枷号示众,流放三千里。
“肃静!统统肃静!”
几名巡场考官厉声呵斥,奔走弹压,才勉强将这场即将失控的骚动压制下去。
可那些或惊愕、或怀疑、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目光,依旧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死死地钉在陈猛的身上。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然不是普通考官能够处置的了。
很快,一名官差便脸色凝重地跑向考场深处的主考官席位。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须发花白的老者,便在一众官差的簇拥下,面沉如水地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本次院试的主考官,素以严苛铁面着称的江南提学官,孙承宗。
孙承宗年过五旬,一张清癯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他从上任以来,最恨的便是科场舞弊之事,在他主考的场次里,但凡被抓住的舞弊者,无一不是从重从严处置。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陈猛的号舍前。
那张姓学子一见主考官亲至,精神一振,立刻又将方才的话,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赌咒发誓,一口咬定自己亲眼所见。
孙承宗听完他的陈述,脸上看不出喜怒。他那双浑浊却又异常锐利的眼,落在了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陈猛身上。
陈猛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有看那告发的学子,也没有看孙承宗,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整个考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停笔,起身。”
孙承宗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摩擦,又冷又硬。
“将你的考篮、书箱,全部打开,呈上来,接受检查。”
陈猛没有分辩一句。
他只是弯下腰,先将桌上的考篮,后将放在地上的书箱,都搬到了号舍外那片狭窄的空地上,然后默默地退后了一步。
在全场上百道目光的聚焦之下,一名搜检官差上前,蹲下了身子。
他先是将考篮里的东西全部倒出,又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然后,他的手,伸向了那个半开着盖子的书箱。
官差打开箱盖,里面是几本线装书,还有一套换洗的儒衫。
他将衣物取出,用力抖开,确认没有夹带,又放了回去。
接着,他开始一本一本地翻检那些书册。
《四书集注》、《诗经注解》……
都是考场常见的经义典籍,并无异常。
官差翻得很快。
最后,他的手,停在了书箱的最底部。那里,平放着一本书。
《农政全书》。
在满箱的经史子集中,这样一本书,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官差将书取了出来,起身,双手呈给了孙承宗。
孙承宗接过了书。
他的手指,在泛黄的书页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不疾不徐地翻了开来。
一页,两页……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让考场里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翻动的书页,悬到了嗓子眼。
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他将书页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
在那一页纸张的最下方,靠近书脊装订的夹缝之处,赫然有一行用蝇头小楷写就的细密字迹。
那字迹写得极小,若非这般一页一页地细细翻检,极容易便会当成寻常的读书批注而忽略过去。
孙承宗的喉结,不易察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屏息凝神的考生,然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语调,将那一行字,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朝堂昏聩,民生多艰,所谓新政,不过是与民争利之苛法……”
短短二十余字,字字诛心。
内容之狂悖,言辞之激烈,足以在任何一场科考之中,被直接判为大逆不道!
话音落下。
满场死寂。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考生,脸上都血色尽褪,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赃并获。
铁证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