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书房里的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李德明靠在椅背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房梁,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那张来自玄鸦楼的纸条,就落在他的脚边,字迹里的那只乌鸦,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叔父!”
一声尖锐的叫喊打破了死寂。
李文博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锦绣长袍的下摆扬起,脸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纸条,径直冲到书案前。
“我听说了,事情办砸了?”他的声音拔高,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玄鸦楼的金牌杀手,两个!连一个穷酸书生都收拾不了?他们收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嘴脸!”
李德明缓缓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侄儿,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文博,闭嘴。这件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李文博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音调变得更加尖利。
“凭什么?就因为他陈猛命大?叔父您出去听听,现在整个金陵城都在传他的名字!什么文曲星下凡,什么神人护佑!我们李家呢?我们成了什么?成了他扬名立万的垫脚石!一个笑话!”
他双手撑在书案上,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李德明。
“他陈猛越是风光,就越是衬得我们愚蠢!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你咽不下也得咽!”
李德明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某个脆弱的神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一把揪住李文博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面前。
“你知道宋濂那老匹夫做了什么吗?他把状纸,八百里加急送去了京城都察院,亲手交到左都御史刘伯青的手里!刘伯青是谁?那是连你爷爷在朝堂上都要让他三分的疯狗!你再闹下去,是想把整个李家都拖进这趟浑水里吗?!”
李文博被他这副几近疯狂的模样吓了一跳,但眼中的狠戾之色却分毫未减。他用力挣开李德明的手,退后两步,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
“叔父,我看您是被吓破了胆。”
他拉开了与李德明之间的距离,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
“武的不行,我们就来文的。江湖上的事,我们不碰了。官场上的事,自有爷爷他们操心。可在这金陵城里,我们想让他不痛快,法子还多的是。”
李德明紧紧地盯着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又想做什么?”
“陈猛不好动,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不好动。”
李文博的笑意更深,也更毒。
“我查过了。那个在兰亭雅集上,替他出头的周进。二人同窗,时常结伴出入,关系匪浅。那周进的家底,我也摸清楚了,城外一个开小布庄的,无权无势,家里就一个老母。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我们不动陈猛,我们动他最看重的朋友。我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因为他,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家破人亡,穷困潦倒!我要让他活在愧疚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李德明听着这番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扭曲的侄儿,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这法子,比直接派杀手,还要阴损,还要恶毒。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这,是要诛心。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看着李文博那双因为嫉妒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
“随你吧……手脚干净些,别再留下任何把柄。”
……
陈猛受伤的第三天,院子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说话声。
紧接着,院门被护卫打开,三道身影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陈伯彦,他的身后跟着妻子柳氏和女儿陈灵。陈伯彦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柳氏和陈灵也各自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陈猛从屋里迎了出来。
“爹,娘,小妹,你们怎么来了?”
陈伯彦一看到他,就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缠着厚厚布巾的左臂上。他“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食盒往旁边石桌上一放。
“死不了就行。”
柳氏却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陈猛的右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想去碰那受伤的左臂,手伸到一半又慌忙缩了回去,仿佛那伤口是在她自己身上。
“我的儿啊,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疼不疼?大夫怎么说?要不要紧?”
陈灵也跟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担忧,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三哥”。
陈猛看着眼前这番景象,整个人有些发怔。
他低头看着母亲那双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又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板着脸,却用眼角余光不住往他伤口上瞟的父亲。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从他胸口涌起,滚烫滚烫的。
在他的上一世,他是个孤儿。后来进了部队,有的是过命的兄弟,有的是如山的军令,却独独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家人捧在手心里的滋味。
他鼻腔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说“不疼”,想说“没事”,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母亲拉着他的手。
柳氏看他这副模样,更是心疼得不行。她连忙打开带来的包裹,里面全是上好的人参、名贵的药材,还有几件干净的内衫。
“这些都是你祖父特意让人从库房里挑出来的,让你好好补补身子。”陈伯彦走过来,指着那些东西,语气生硬地又补了一句,“都吃了,别浪费。”
他说完,就别扭地转过身去,假装打量院子里的花草。
柳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陈猛就要往屋里走。
“走,进屋去。这外面风大。儿啊,你听娘说,这书院太危险了,咱们不待了。跟娘回家去,啊?回家去养伤,娘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什么功课都比不上你的身子要紧。”
回家。
这两个字,让陈猛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看着母亲期盼又焦急的脸,又想到了李家。
他现在就是旋涡的中心,是个活靶子。他回到家里,带回去的不是安宁,而是会将整个陈家都卷入其中的滔天祸水。
他不能回。
胸口那股滚烫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扶住柳氏的肩膀,让她在石凳上坐下。
“娘,我不能回。”
柳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为什么?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院试在即,我的功课不能落下。”陈猛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他找了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而且,山长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书院内外都安排了护卫,十二个时辰轮班看守。说句不怕您担心的话,我现在待在这里,比待在金陵城任何一个地方都周全。”
这番话有理有据,让柳氏一时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陈伯彦走了回来,看了一眼儿子手臂上的伤,又看了一眼妻子通红的眼睛,最后沉声开口。
“既然山长另有安排,你就安心待着。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记得,你是我陈伯彦的儿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动你。”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那些补品和衣物一一搬进屋里,仔细放好。
一家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多是柳氏在絮絮叨叨地叮嘱,陈猛都一一应下。
直到日头偏西,陈伯彦才起身。
“行了,回吧。别耽误他温书。”
陈猛将家人送到院门口。
柳氏一步三回头,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要按时换药”、“别再跟人动手了”。陈伯彦走在最前,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陈猛还站在原地。
晚风吹过,他手臂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可胸口某个地方,却被一种温热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他转身回到屋里,关上房门。
房间里还残留着母亲带来的淡淡馨香,桌上摆着父亲送来的补品。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上面摊开的《农政全书》,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拿起了笔。
院试,他要拔得头筹。
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身后那些用笨拙的方式,爱护着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