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猛没有接苏婉晴的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从祠堂里一张张枯槁的面孔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几个眼巴巴望着稀粥的孩子身上。他们的脖颈细得可怜,仿佛撑不住那颗小小的脑袋。
大道理,解决不了眼前的饥饿。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到那口大锅旁,蹲下身子。他没有去看锅里的米糠,而是仔细端详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嘴唇干裂,上面起了一层白皮,指甲缝里全是黑泥,露出的脚踝肿得发亮。
片刻后,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祠堂。
老村正周德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只能跟着他走了出去。
只见陈猛绕着祠堂周围的荒地走了一圈,时不时地弯腰,从杂草丛中揪起一两株植物,放在鼻尖下闻一闻,又用手指捻碎了叶片观察。
很快,他便拿着几株不同的野菜走了回来,摊在周村正面前。
“村正,你找几个村里的妇人来。”陈猛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这种草,叫马齿苋,焯水之后凉拌,能清热解毒,对付身上起的毒疮有好处。”
“这个,是灰灰菜,嫩叶用开水烫过,再用清水泡半天,能去掉苦涩,当菜吃能填肚子。”
“还有这个……”
他没有讲什么深奥的药理,说的全是村里人一听就懂的土话。怎么辨认,怎么处理,怎么吃。他亲手示范,将那些野菜的根茎掐掉,留下最鲜嫩的部分。
几个原本满面愁容的妇人,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脸上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表情,但还是按照他的说法,开始动手处理起来。
忙碌间,陈猛又注意到村口那口枯井。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正合力拽着一根粗糙的麻绳,吭哧吭哧地想从井里提水。井口的辘轳坏了,一根主轴断裂,只能靠人力硬拽,每提一桶水上来,几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陈猛放下手里的活,径直走了过去。
他围着水井转了两圈,看了看那断裂的辘轳,又瞅了瞅旁边闲置的几根烂木头和一截废弃的牛车车轴。
村民们停下了手里的活,不解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
陈猛没作解释。他搬来一根最粗的木料,用石块垫高一头。又找来一根结实的木棍,将绳索的一端牢牢绑在上面。他比划了一下距离,然后将那根绑着绳子的木棍,卡在了作为支点的石块和长木料之间。
一个最简单的杠杆结构就这么搭好了。
“来,往这边按。”陈猛对着一个看傻了眼的半大孩子说道。
那孩子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试探着去按那根长木料的另一头。
他只用了很小的力气。
“吱呀——”
井里的水桶,竟被轻而易举地提了上来,比之前几个人合力还要快,还要省劲。
围观的村民们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动了!动了!”
“天爷啊!这……这就提上来了?”
周村正更是激动得嘴唇哆嗦,他快步上前,抓住陈猛的手臂,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水光。“公子!您……您真是我们村的活菩萨啊!”
一时间,祠堂内外,所有村民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猛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是面对贵人的畏惧与疏离,而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感激。
苏婉晴站在祠堂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就在这片感激与欣喜的气氛中,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安宁。
“都滚开!别挡着道!”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他们像是受惊的兔子,纷纷向两旁退去,让出一条路来。
五六个穿着绸衫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个个身形壮硕,腰间别着短棍,满脸横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管事,身材臃肿,油光满面,走起路来,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
正是邻乡王乡绅手下的得力爪牙,平日里专替主子干些欺压乡里的勾当。
那管事一进村,就看见了井边簇拥的人群,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当他的视线扫过人群,落在气质卓然的苏婉晴身上时,浑浊的小眼睛里迸发出一股污浊的光。
“哟,”他怪笑一声,停下脚步,“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金陵城里,千金难请一见的苏大家吗?”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怎么着?城里的高台唱腻了,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采风了?是不是又想给这帮泥腿子谱一曲悲天悯人的新词啊?”
他身后的几个打手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村民们个个怒目而视,却没人敢出声。周村正气得浑身发抖,却也只能死死攥着拳头。
那管事很是享受这种万众瞩目、无人敢反抗的感觉。他挺了挺肚子,迈着八字步,竟一步步朝着苏婉晴逼近。
“苏大家难得来一趟,要不要小的们,给您找点‘乐子’?”
他说着,竟抬起那只肥腻的手,作势要往苏婉晴的肩上搭去。动作轻浮,言语之间满是羞辱。
苏婉晴的脸白了一下,她后退半步,厌恶地侧过身。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触碰到她湖蓝色布裙的刹那。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从旁伸出,像一把烧红的铁钳,死死扣住了管事的手腕。
是陈猛。
他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了苏婉晴的身前,将她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没有看那个管事,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怒意。他的头微微低下,视线落在自己抓住对方手腕的地方,那姿态,不像是在钳制一个敌人,倒像是在审视一块构造奇特的骨头。
“呃——”
管事脸上的淫笑僵住了。
一股钻心彻骨的痛楚从手腕处传来,瞬间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腕骨,正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一寸寸地捏碎。
“咔……咔吧……”
细微的骨骼错位声响起。
管事的脸由红转紫,再由紫转白,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张大了嘴,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喉咙里只能挤出“嗬嗬”的漏风声。
他的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肥胖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陈猛这才松开了手。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寻常的布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仿佛刚才碰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秽物。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跪在地上浑身抽搐的管事。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手不干净,就别伸出来。”
他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却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管事带来的那几个打手,被这兔起鹘落的一幕惊得呆住了。他们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各自发出一声怒喝,纷纷从腰间拔出了短棍与匕首。
“找死!”
“敢动我们管事!”
他们一拥而上,明晃晃的兵刃闪着寒光,瞬间就将陈猛和苏婉晴围在了核心。
村民们吓得发出一片惊呼,周村正更是面无人色,眼看一场血光之灾就要降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包围圈外,那个一直坐在车辕上、如同木雕般的赶车老者,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众人身后。
他还是那副枯槁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手里提着那根用了多年的赶车马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手腕轻轻一抖。
“啪!”
马鞭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末梢在坚硬的泥土地上炸开一记清脆至极的空响。
这声响,如同惊雷,让所有剑拔弩张的打手动作都是一顿。
那跪在地上、几乎要痛晕过去的管事,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他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当他看清老车夫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全身猛地剧烈一颤,像是白日见了鬼。
他脸上的痛苦与怨毒,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取代。
他失声尖叫,声音因为过度惊骇而变得扭曲尖利:
“‘影鞭’……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