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那张肥硕的脸上,堆满了神秘,还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压着嗓子,凑到陈猛耳边,热气都喷了出来:“这次的兰亭雅集,可不是往年那种酸儒们喝喝茶、念念歪诗的玩意儿。我打听过了,是李家那个嫡长孙,李文博牵的头。”
他特别加重了“嫡长孙”三个字。
“李文博?李子轩的堂兄?”陈猛手上整理书卷的动作未停。
“可不是嘛!”赵元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八度,“这李文博可比他那个草包弟弟厉害多了,才名在外,听说去年秋闱都差点中举。他这次联合了好几家跟他们李家穿一条裤子的书院,明面上说是‘以文会友,切磋学问’,切!”
赵元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
“实际上,就是冲着咱们青竹书院来的,尤其是冲着你,陈大哥!”他贼兮兮地继续说道,“他们这是想在院试开考前,先把咱们的气焰打下去。到时候诗会上一通羞辱,咱们书院的脸面往哪儿搁?这叫先声夺人,杀人不见血!”
赵元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到了李文博那副伪善的嘴脸。
他以为陈猛听完,怎么着也得皱皱眉头,露出一副凝重的样子。
谁知陈猛只是将最后一卷书码放整齐,然后转过头,脸上挂着一贯的平和。
“哦?那敢情好,正好去见识见识。”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
赵元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啊?陈大哥,你去?”他伸手在陈猛眼前晃了晃,“你没听明白?这是鸿门宴!是龙潭虎穴!李文博那伙人憋着坏水,就等你自投罗网呢!”
他急得直跺脚,这陈大哥怎么看着挺精明,有时候却犯浑呢?
陈猛不答,反倒是上下打量了赵元一圈,不急不慢地问:“赵公子,这几日跟着我晨练,感觉如何?”
“啊?”话题转得太快,赵元一时没跟上。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扭了扭腰,老老实实地回答:“别说,还真不错。身子骨感觉轻快了不少,早上起来脑子也清明,就连府里那几个丫鬟都说我气色好了。”
说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看着陈猛那副胸有成竹、毫无半分紧张的模样,一双小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亮光。
“陈大哥!”他激动地搓着两只肥手,凑了上去,声音都开始发颤,“你……你是不是又有好主意了?是不是又要像那天对付我一样,准备去收拾那帮孙子?”
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带我一个!带我一个!我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猛没有直接回应他的热情,而是转身朝着书斋外走去。
“走,去演武场。”
当天下午,演武场旁边的空地上,聚集了二十多号人。
这些人,都是陈猛“晨练团”里的核心成员。有像周进这样家境贫寒,但学问扎实的苦读学子;也有几位出身不错,但因家中长辈与李家政见不合,在书院里同样受到排挤的士族子弟。
大家围成一圈,看着站在中央的陈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猛目光扫过众人,开门见山。
“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后日,兰亭雅集有场诗会。”
众人点头,这事儿已经在书院传开。
“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陈猛的声音沉稳有力,“这次诗会,是李家牵头,冲着我们青竹书院,更是冲着我们这群人来的。他们想在院试之前,踩着我们的脸,为他们自己扬名。”
一番话,让场上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在场的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受过以李子轩为首那帮人的气。如今听说对方的堂兄要搞出更大的阵仗,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愤懑之色。
周进攥紧了拳头:“他们欺人太甚!”
“没错!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打压!”
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陈猛抬手,向下压了压。
“李家把这看作是挑战,我看,这更是我们的机会。”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一个让我们这群被他们看不起的‘边缘人’,在整个京城士林面前,堂堂正正扬名的机会!”
机会?
众人都是一愣。
陈猛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时日,一同晨练,难道只是为了自己少生两场病吗?不是!”
他提高了音量。
“我们是为了拥有更强健的体魄,更清醒的头脑,去应对更艰深的学问,去面对更险恶的考场!如今,考场提前来了!我们是躲在书院里,任由他们泼脏水,骂我们是‘不学无术的武夫’,还是主动走出去,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文武合一,知行并举’?”
“文武合一,知行并举!”
这八个字,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年轻学子的心。
他们每日埋首故纸堆,何尝不向往古时那些能文能武、出将入相的大儒风范?
陈猛的话,正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被动地等着挨打。”陈猛环视众人,“这一次,我们要主动出击!我们要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看看,我们青竹书院的学子,不仅读得进圣贤书,更有昂扬之体魄,磊落之胸襟!我们,不是病夫!”
他的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上涌。
“陈师兄说得对!跟他们干了!”
“没错!我们去!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
“不蒸馒头争口气!这次绝不能再让他们看扁了!”
看着士气被完全调动起来,陈猛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反击,终究力量有限。但一群人的反击,足以形成一股洪流。
他要的,就是这股洪流。
两日后,兰亭雅集。
京城东郊,一座临湖而建的巨大园林,雕梁画栋,曲水流觞,乃是京中闻名的文人骚客聚集之地。
今日的雅集,更是盛况空前。
湖心亭榭之中,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公子,正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
他面如冠玉,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与高傲。
此人,正是李家的嫡长孙,李文博。
就在此时,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李文博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正朝着这边走来。为首一人,身材挺拔,面容沉静,正是他此行的目标,陈猛。
而在陈猛身后,跟着一群学子,个个腰背挺直,精神饱满,与周围那些普遍带着文弱之气的读书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尤其扎眼的,是队伍中那个胖得快要滚成球的身影,正是镇远侯府的小公爷,赵元。
李文博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里面藏着深深的轻蔑。
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对着身边的人说道:“诸位快看,听闻青竹书院近来不读圣贤书,改学那田间匹夫之术了。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人‘身强体健’,气势不凡啊!”
他特意加重了“身强体健”四个字,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哈哈哈!”
他身边立刻响起一片哄堂大笑。
“李兄说的是,这哪里是来参加诗会的,倒像是镖局的趟子手来赶场子了!”
“尤其是那位,啧啧,这体格,是把书院的伙食都吃光了吧?”
各种讥讽嘲笑之声,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
陈猛带来的一众学子,个个脸色涨红,怒目而视。赵元更是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陈猛却一把按住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湖心亭的方向,仿佛那些刺耳的笑声,都与他无关。
很快,诗会正式开始。
李文博作为东道主,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他目光直接锁定了陈猛,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准备的机会,直接发难道:“前次雅集,听闻陈兄以一首《破阵子》名动京城,可见胸中自有丘壑。今日群贤毕至,不如就由陈兄先来一首,为我等抛砖引玉,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包藏祸心。
不等陈猛回应,他便接着说道:“为免拾人牙慧,落了俗套。今日我们便玩个新奇的。我提议,以‘剑’为题。但有个规矩,诗中不得出现‘剑’之一字。此所谓‘咏物而不着其物’,最考较真才实学。不知陈兄,可敢应战?”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李文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就是要用这种阳谋,将陈猛逼到绝境。
他也不等陈猛回答,便自顾自地踱步吟哦起来,仿佛是即兴而发:
“匣里龙吟惊夜雨,鞘中电闪起秋风。三尺青锋谁与试,拂尽尘埃见英雄。”
诗句一出,满堂喝彩!
“好!好一个‘匣里龙吟’!不见剑字,却句句是剑!”
“李公子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辞藻华丽,气魄宏大,远胜其弟李子轩多矣!”
在一片赞誉声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尤为突出。
“哼!某些泥腿子写的杀猪词,如何能与李公子的佳作相提并论?今日便要让他原形毕露!”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上次在雅集上颜面尽失的周德发。他此刻正一脸谄媚地站在李文博身边,看着陈猛,满是怨毒与快意。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陈猛身上。